2009年5月18日 星期一
文字的角質層
其中最惹眼的,恐怕是文字的角質層吧。文字誠然是創作者的臉孔,但這張臉也同另一張臉,會遭受紫外線的侵襲,會曬黑、會老化、會長出惱人的斑點,也會在無數油垢和風沙中堆積角質、磨粗了肌膚。
我所在意的,便是那些老舊的皮屑,那令人欲除之而後快的、不磨掉就顯不出肌膚光彩的,令人厭膩的文字。某些譬喻在初次登場時,確實是光華四射,令人讚嘆作者的敏捷才思;但是被不同的人使用多次以後,就像不懂得經營演藝事業的明星,喪失了觀眾對他們的新鮮感。
我總是無法忍受,為什麼在晴日的樹林裡,每當有人從樹下走過時,看到的陽光總是被「篩」落的,而不是經由其他方式。即使現在要到西點教室或迎娶新娘的場合才找得到篩子,眾人仍然樂此不疲,和文字的角質層孟不離焦,焦不離孟。然而當我發現陽光可以是被樹葉「剪細」之後,這個意象仍然貶值得太快、折舊得太快;文字的角質層累積得很迅速,或以磨砂膏,或以潔面布,有志者是應該常常清理的。
又或者,我極不同意有人喜歡在詩裡把自己比喻成錯字,這個看似新鮮的譬喻其實早已擁有它的歷史。如果少年羅智成早已經把那個努力想要被文明校對出來的錯字寫到滿分了,為什麼還有人願意對着不存在的一百零一分,持續著徒勞的練習呢?
文字從不是單純的載體,而有其獨特的聲音、氣味,以及姿態。如果不常清潔保養,再美麗的臉孔也會骯髒暗沉,再令人感嘆的美好本質,也會隱沒在灰撲撲的臉孔下,引不起人一點興趣的。
2009年5月17日 星期日
寂寞的人坐著看花
總有朋友狐疑地問我,怎麼會去記那麼多花的名稱,而我總是不知該如何回答。或許只要是我覺得有趣的知識,就會比較樂意去接觸吧。雖然這麼說沒有錯,但是我一直以為,每個人應該都會記得一些花的名字。畢竟花是最有魅力的生物之一了,當然,可憐兮兮地被紮成一束一束時不算。
小時後我的玩伴不太多,只有外婆家鄰居養的一條小白狗。小白狗跟我感情很好,中午外婆餵我吃飯的時候,已經吃飽的小白狗會跑到外婆家來抓紗門。外婆總是說:好啦,快吃完了啦,等一下。然後小白狗就會乖乖坐著等我。等到坐立不安的我終於吃完飯了,一人一狗就跑得不見蹤影。
我已經不記得自己都跟小白狗玩些什麼,應該不至於是跳房子吧。我只知道有一次,我跟小狗都玩累了,居然在溜滑梯旁邊睡著,眼看天黑卻找不到小孩的大人,看到我們的睡相也哭笑不得了。那麼小白狗沒有陪著我的時候呢?我好像是在外婆家附近摘花玩,有時候把別人家的盆栽摘得亂七八糟,回去總挨一頓罵。
但我記得小時候的花草是很好玩的。開紫花的酢漿草很漂亮,可以紮成一小束,而且細莖還有酸酸的味道。看到三島由紀夫年表裡的「酸模」,我都不禁猜想那應該是酢漿草莖的味道。開黃花的酢漿草花比較小,但有小小的果莢,一碰真的會彈出東西來,把我嚇一跳。蛇莓也很好玩,嬌小的果實紅艷美麗,吃起來還有點酸酸甜甜的,不過葉片(還是莖呢?已經忘記了)有刺,想摘果實可不能太躁進。
還有很多我記不起名字的奇妙植物。有一種矮灌木非常可愛,花朵細碎而白,呈扇形分布,感覺好像會有雪花被輕輕搖落下來;她還會結橙紅色的果實,晶瑩小巧有如碎琥珀。我記得有一次在圖鑑上看過她的名字,我猜一定是太令我失望了,所以記不起來。還有一種長相類似毛地黃的小花,我過了很久才知道那不是毛地黃。小時候都被勸誡不可以碰那種花,否則會變成啞吧。不過我碰歸碰,話照樣很多,帶有禁忌色彩的東西總是令人特別難忘。
我一直都很喜歡看花。小時候放學了,總喜歡走各式各樣的秘密通道,找找有沒有沒看過的花卉。我現在還記得哪條路有七里香、哪條路有薔薇哩。有時候看見別人種的蟹爪花還會停在屋簷下看,主人應該會覺得莫名其妙吧。我一直是這樣,看到漂亮的花會突然停下來,然後盯著發呆。
我總記得許多與花有關的驚喜:第一次看見鑲邊的大波斯菊,覺得真是夢幻逸品;第一次看見貨真價實的豌豆花,果然翩躚如蝶。我記得很久以前,自己曾經下定決心,要一直和花待在一起,讓她全面進駐我的生活,然而我不會選擇開花店的,處理花的屍體真是令人傷心。應該要從長計議,精密計算土壤的酸鹼性、空氣的濕度和溫度,仔細地建構我的秘密花園。想種一畦又一畦深淺不同的紫色花卉,想像瓜葉菊那懾人的紫如果漫漶一地,該有多神奇。
所以,我想我應該要記住她們的名字。畢竟我們曾經相互蘸取對方的寂寞,書寫香氣氤氳的秘密紀事。寂寞的人坐著看花,或許寂寞的花也坐著看人,在時間的河流中,物我兩忘。
2009年5月12日 星期二
永恆的巴別塔
我極服膺義大利諺語「Traduttore,traditore」(翻譯即背叛),任何行為都是翻譯:進食翻譯了飢餓或食欲,睡眠翻譯了疲倦或生理週期,遑論任何發之為聲、為文的,顯著之極的翻譯。一朵花的香氣也是一種翻譯,蜉蝣的生滅也是一種翻譯,然而翻譯即背叛,絕對不是把A扔進翻譯機制後就得到A',就像傳真機絕不可能「傳真」,因為「真」是不可「傳」的。在這裡我並不希冀班雅明(Walter Benjamin)所謂的「靈光」(aura),僅是要求完整表述最低限度的本質,就足以令人氣沮,永世不願書寫、言語。
沉默是不是金,我無法回答,但沉默對我而言確實是一種最有安全感的、回到母親子宮內的姿態。只要我不說話、不書寫,我就不至於背叛真實的想法或感覺。多說多錯、越說越錯。言語是夜市撈金魚攤位老闆給的、紙糊的小撈網,即使撈的人極有技巧,那撈網不多時便破了,即使保持完整也免不了脆了,究竟有什麼是穩若磐石的?大約就只有金魚並不好撈是唯一的真實吧。
每天睜開眼睛,就必須面對各種巴別塔式的困境,穿錯衣服導致著涼或者不得體,吃錯食物導致熱量過剩或營養失調,遑論說錯話、表錯情這類分分秒秒都在人類世界上演的即時巴別塔小劇場了。
其實我只想知道,該如何從安排得這麼緊湊的小劇場離席,而不引起其他觀眾的側目,該如何從這龐大的小劇場演員中除名,而不令其他團員感到驚愕?收拾細軟躲進深山密林,還要恰巧有片石壁才能面壁靜思;其實關掉手機和MSN後,不啻就身在水泥山鋼筋林中,只是入耳的不是蟬鳴,而是喧嘩擾嚷的虛無。
2009年5月10日 星期日
她就這樣變成另一個人了
但令我耿耿於懷的,是女作家竟然用簡體字行文,這對我來說震撼不可謂不大。(最近的幾篇倒是以繁體字行文,原因不明)其實我對簡體字沒有太多意見,經過大半年密集地閱讀簡體書籍,我已經看得挺習慣了,甚至為了遷就無法顯示繁體字的手機,也得上窮碧落下黃泉地從候選字列表中找出簡體字來,不然好好的短訊就要成為一段摩斯密碼了(儘管有些字還是找不到,顯示時就成為謎樣的方格);然而,書寫畢竟茲事體大,和發E-mail或傳短訊絕不相類,寫作的人更不可能對自己使用的文字不偏執,因此我太震驚、太意外了。
張愛玲用英文寫作,固然有一種破釜沉舟、不破樓蘭誓不還的決心;然而除了這種決心,還有什麼力量能讓人棄守慣用的語言文字呢?
我不知道,也不敢妄加揣測,只是有一點感傷。
女作家雖然是以新銳小說家之姿蜚聲文壇,但我喜歡的一直是她的散文。與絕大多數女作家以情感出發的「感性型」散文不同,她的文字總是煥發著智性的神采,而且文字清麗、質地剔透,每每令人不忍釋卷、深深著迷。文章寫得勤的那段時間,有朋友很篤定地說:「妳可以走她的路線,而且還可以寫得跟她不一樣。」我對這樣的評語深深感激。甚至也曾經鼓足了勇氣,挑選了部分比較滿意的作品,透過朋友轉給她看,女作家也表示欣賞與鼓勵,那時真覺得沒有比這更幸福的事了。
此後只要她出了新書,我的書櫃就一定會擺上一本;甚至也會買來送人,或者和朋友討論。然後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在新聞報導上看到熟悉的名字(很奇怪,凡作家詩人上新聞總沒好事,要不就是被指為同性戀,要不就是與名導傳緋聞,再來就是以站台或恐嚇的方式參與政治活動,或者疾言厲色地痛批現在的學生國文程度低落、教育失敗動搖國本云云),再次看到相關消息時,發現女作家早已遷居上海、皈依密宗(什麼?文學不是作家唯一的宗教嗎?),我久久說不出話來。
再看到〈光頭報告〉和理光頭的照片時,真的很難想像,這就是某年夏天我像個小粉絲般(實際上,那幾天是小助手)端著餐盤跟在另一位心儀的作家旁邊,聽他喊住她,然後得以和兩位心儀的作家共進午餐,(覺得心臟快爆炸了,完全忘了我吃什麼)我以傾慕的神情偷覷著的清麗女子。很難想像會穿著DKNY上衣和合身牛仔褲的她,套在手上的竟會是一串佛珠。
她就這樣變成另一個人了。即使她的文字仍保留著我所喜愛的氣味,但形狀畢竟已經不同了。究竟是什麼樣的感覺,我也說不上來,勉強要說的話,就容我姑且名之為失落,或者悵惘吧。
2009年5月9日 星期六
臨水照花人
2009年5月5日 星期二
笑忘書
這個心結或許花上一輩子都打不開。對篤信霍克海默(Max Horkheimer)和阿多諾(Theodor Adorno)的人而言,把文學經典放到文化工業的生產線上、讓「不思索的群眾」真如其名不假思索地消費之、褻玩之並視之無物,無疑是令人不快的。雖然不久後我便在各種光怪陸離的人生情境中,體會了種種過去斥為無聊淺薄的歌詞所蘊藏的意義,並同意林夕是相當優秀的作詞人,但對於這種化約理解的模式仍然時時感到不忿,難以釋懷。
我絕對同意讀文學誤我一生。在此刻,讀文學政治錯誤得可以,甚至到了讓我願意把100年的生日願望都許為「但願我能生在任何一個文學價值高於此刻的時代」的程度。學院裡外的強烈反差,足以讓任何對文學的喜好夠強、浸淫夠深的人感到不適,且因文化震盪而感到痛苦。與其說是「身段」,還不如說是「文化震盪」,總還不至於蠢到看不出文學在這個年代毫無擺架子的資格。
我一直記得大一課堂上,一位以博學多聞與狂妄自大著稱的教授,對全班學生嚷嚷「你們全都不配讀文學」的場景。這句話是對的,可惜對有些人來說到得太遲,對另一些人來說則根本如火星文般不可解(這些人終其一生也不知道什麼叫「文學」、什麼叫「不配」,但這無疑是一種幸福)。在學院裡,我們只學到了結果,卻沒有學到過程-老師花了那麼多力氣讓學生知道這些好文章好在哪裡,卻幾乎不花時間讓學生知道這些作家如何被壓力輾斃;經濟壓力和政治操控等因素很俗氣、很骯髒?很抱歉,所有最潔白最美麗的花朵,都要從污穢的土壤開出來。
放下身段是畢生的困境嗎?也是,也不是。潔淨的雪飄下來,難道真的不知道自己所要棲身的世界是骯髒的嗎?暫且忘卻經典,一切付諸笑與忘,徒留其名,不要追根究柢了吧。
2009年5月3日 星期日
家學淵源
此人文中提及與父親閒談張愛玲的《小團圓》,S說:「妳看,這世界上有幾個人能跟自己的爸爸聊張愛玲啊?要不是妳說這是香港人,我還以為是謝海盟呢!」一句話驚醒我夢中人,是啊,家學淵源,這不就是我最羨慕的事情嗎?一直覺得張大春的父親抱著他講《水滸傳》是最動人的一幅天倫之樂,並對沒有這樣的父親深以為憾;對於家學淵源這件事,我一直懷著難解的情意結。
從國小開始就常被誤認為老師的女兒,還有老師直接問我:「妳媽媽是哪個老師啊?」我聽了一頭霧水。在那個時候,老師的子女大多成績好、才藝出色,是校園的風雲人物;小時候也著實風雲過一陣子,只是沒有父母指點,完全是自己喜歡看書、喜歡寫。雖然有時也會想著,如果爸媽真的是高級知識分子,今天的自己會不會很不一樣,不過這種事情沒有如果可言,不然我直接發夢自己的老爸是李嘉誠不就結了。
我對S笑言,既然如此,生小孩好像也不是什麼百害而無一利的事情,至少以後小孩可以跟同學炫耀,自己可以跟媽媽聊《紅樓夢》《三國演義》,甚至是卡夫卡或杜斯妥也夫斯基,聽起來還蠻酷的。S大笑,但我想他的小孩會更酷,因為不僅可以跟爸爸聊文學,還可以聊藝術、電影、音樂和漫畫,投資報酬率比我高上許多。
只是笑完了以後突然想到一個嚴重的問題--到了那個時候,還有人讀《紅樓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