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4月1日 星期三

迻譯之疑義

身為一個無法像陳寅恪那樣通十數種語言,又酷嗜閱讀的貧弱讀者(兼編輯),翻譯的良窳問題大抵就像物價上漲那樣切身。米蘭.昆德拉的小說要不要讀?當然要。波特萊爾的詩要不要讀?當然要。清少納言的散文要不要讀?當然要。但是沒有能力讀原文,該怎麼辦?只有靠翻譯。

讀譯本早就是司空見慣的事,國小讀的亞森羅蘋系列就是譯本,更不要說日後讀的志文、桂冠、皇冠和時報諸出版社的眾多譯作。這麼多年來,佳譯也讀過,劣譯也讀過,甚至自己也兼差做過一點翻譯工作;既然如此,當然更是牢騷滿腹,談到翻譯便要口水多過茶了。

劣譯不消說,自有許多讀者群起攻之,其力道之猛,讓我幾乎打消專事翻譯的念頭。研究如何把翻譯這件事做好的著作更是所在多有,對翻譯有興趣的人幾乎沒有不讀思果《翻譯研究》和《翻譯新究》的。(資深出版人老貓還說:什麼?沒讀過這兩本書,你還敢說想做翻譯?令人絕倒)思果這兩本書可謂體大思精(每字每句在閱讀時都要反覆斟酌,兩三百頁讀來感覺像兩三千頁,故曰體大),搭配余光中《從徐霞客到梵谷》中的〈中文的常態與變態〉及〈白而不化的白話文〉兩章讀,更有振聾發瞶之效。我讀了以後,深感自身學養不足,從此再也不敢嚷嚷要做翻譯了。

雖然翻譯是苦心孤詣的代名詞,更是吃力不討好、投資報酬率低的行業,卻讓人不得不大唱How Do I Live Without You;然而劣譯又是如此令人如芒在背,不得不掩卷浩歎,甚至只能痛心疾首地與名著錯身。我得很坦白地說,儘管我知道Umberto Eco的小說成就之高絕不遜於其學術成就(其實我第一次在圖書館看到Eco的論著還嚇一跳,以為我又無意識地逛到文學創作區了),《玫瑰的名字》更是如雷貫耳,足以把風靡全球的《達文西密碼》打回幼幼班原形,但是中譯本我真的嗑不下去啊。

除此之外,一向喜歡讀推理小說的我,自然不想錯過喬治.西默農,偏偏我的法文程度唱唱兒歌還可以,要讀小說是萬萬不行,只好求助於中譯本。然而沒翻幾頁我就敗下陣來,這翻譯實在太黯然、太銷魂了,怎樣都沒辦法勉強自己讀完。

小說還算是災情較輕微的,詩歌就相當令人震撼。詩之精微、費解,古今中外皆然。但任何一位愛詩人都不可能以讀中文詩為滿足,必然會想一探浸淫於其他文化的詩人作品。然而,讀翻譯詩總是令人敗興而歸,「詩因翻譯而失落」,信焉。我讀英文詩猶如瞎子摸象,更不要說以其他語言寫成的詩作了,怎不令人遺憾呢?

撇開劣譯及不可能的翻譯(至少我認為譯詩是mission impossible)不談,佳譯也是有的。有公認的翻譯名家如梁實秋、傅雷、余光中、胡品清,愛書人也有自己私淑的優秀譯者。知名翻譯大家的成就已經有許多人談過,也不缺我的粗蠢見解;多年以來一直令我縈懷的佳譯,是馬真的《大地》。

初讀《大地》,是在國小高年級。出手闊綽的嬸嬸很捨得給我買禮物,買的全是昂貴的套書(包括小朋友必讀的《漢聲小百科》和《中國童話》系列),怎麼會買這本書給我,我也忘了,只知道很好看。當時還不太流行學英文,只有家境優渥的同學能到貴得要命的何某仁英文上課(因此我的英文是進國中才學的),自然全無翻譯概念,看到作者賽珍珠也不疑有他,還以為跟賽金花一樣都姓賽(我後來知道賽金花其實不姓賽了,笑),渾不知Pearl S. Buck究竟何許人也。

馬真譯的《大地》真是好看,全無隔閡之感。即便我後來讀了張愛玲的《秧歌》、莫言的《紅高粱》,甚或余華、葉兆言,仍不覺得馬真的譯本「像」譯本,極其流暢、道地,令人念念不忘,甚至我也懶得再去探究The Good Earth風貌是否真是如此了。

義大利諺語說:「翻譯即背叛。」,對翻譯有興趣的人大抵也都知道,翻譯無非再創造,思果更坦言不能寫作的人無法做翻譯。我不知道好的翻譯是不是更徹底的背叛,只知道當前的翻譯品質確實良莠不齊,受限於成本考量,更是有劣幣驅逐良幣的現象。出版業的共業我無由置喙,但身為一名讀者(比起當編輯,我更喜歡當讀者),還是由衷希望能讀到令人魂牽夢縈、餘韻無窮的佳譯,至於財務報表,這怎麼會是讀者應該承擔的責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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