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0月12日 星期一

正港台灣味

九月30日飛抵深圳寶安機場當天,國中同學小管和Andy哥(為了表達我如滔滔江水般的景仰,特使用敬稱)賢伉儷載著男友來接我。下著小雨的傍晚,人車都超級多,我們在前往東莞的路上就看到了兩起連環車禍,算是有感受到十一黃金週的威力。

小管笑說以後想吃台灣菜可沒這麼容易,所以就先帶我們去打打牙祭。驅車前往東莞的一家鵝肉城,菜單上好多熟悉的家鄉味,三個台灣人就看著菜單聊得很high,聽不懂台語的男友馬上就被排擠了(笑)。點了鹽酥雞、炒米粉、白灼中卷(好像是中卷?烏賊家族的成員真的很難分)、蔭豉蚵、沙拉筍、鵝肉和蚵仔湯等,每上一道菜就跟男友說一次「你吃吃看,是不是台灣菜比較好吃?」吃飽喝足後店家竟然還送上了台灣檳榔,真的有台到;不過我和小管都不敢吃,就讓Andy哥和男友兩位男士嚐鮮了。

剛到大陸的時候吃這頓飯,還沒有思鄉的感覺,現在想起來就有點惆悵了。雖然菜市場看起來都差不多,但是賣的東西味道都不太一樣。粵絲瓜長得像澎湖菜瓜,台灣人愛吃的絲瓜在這裡卻不好找(名字也不一樣,叫水瓜,在館子裡倒是有看過水瓜烙);想做三杯雞、三杯中卷,這裡卻沒有賣九層塔,我實在沒耐心上淘寶網買種子回來玩真人版的開心農場啊!昨晚煮了蒜頭雞,吃起來卻完全不是那回事,不知道為什麼,這裡的雞肉乾瘦無味,完全沒有台灣雞肉豐腴鮮美的好味道。

才來不到半個月,已經開始想念台灣的吃食了。還盤算著下次回台灣一下飛機就要直奔夜市,吃烤魷魚、炸雞排、大腸麵線和營養三明治;還要帶兩個空的行李箱,裝滿寧記麻辣鍋醬、維力炸醬、油蔥酥、統一肉燥麵、燒酒雞藥材包、滷味藥材包……

所以,有沒有人要來大陸開養雞場啊?看著乾巴巴的雞肉,我只能忍痛放棄賣炸雞排的夢想了啊~

西貝莜面村

說到深圳的美食,就一定要提位於香蜜湖度假村的「西貝面村」。俗話說「不到北京,不知道自己官小;不到深圳,不知道自己錢少」,消費水平驚人的深圳別說是男人的銷金窟,就連吃飯都不便宜,因此好吃又實惠的西貝面村就讓我和男友一試成主顧,納入私房愛店名單啦!

上回來深圳,男友的師兄(就是台灣人說的學長,不是什麼少林寺學藝的同門)就請我們來這裡吃過一次,十一長假期間我和男友又來吃了一次,兩次造訪的感覺都很不錯。面就是麥所製成的麵點,而所謂的麥,其實就是燕麥。在汪曾祺小說〈黃油烙餅〉裡讀過麥,是幹部開會才吃得到的好東西,窮人只能吃玉米麵餅子和紅高粱餅子。西貝面村有好幾種麥麵點,吃過「野菜面捲」和「砂鍋面魚魚」,兩種味道都不錯;前者看起來像大長今在最高尚宮競賽中做的蕎麥捲餅,後者是逗趣的小魚形狀,我喜歡前者多一些。下次去的時候打算點「風生水起撈燕窩」,吃看看涼拌的面是什麼味道。(燕窩只是取其外型為名,跟燕子的口水一點關係也沒有)

西貝面村賣的是西北菜,來這裡當然不能不吃羊肉。第一次來的時候吃了孜然烤羊肉串和蘿蔔燉羊肉,都很不錯;第二次來時點了經典手撕羊肉,滋味更勝一籌,不愧是這裡的招牌菜。礙於兩次來訪人數都不多,吃不了什麼大菜,只能點些涼菜或小炒。大拌菜頗值得一點,嚐嚐西北風味的生菜沙拉,保證以後不想再吃千島醬。除了生菜、芝麻葉外,還有心裡美小蘿蔔,這在台灣不是很常見;還有一種不知名的生菜,外型很像紅鳳菜,略具苦韻,是以前沒有吃過的味道。至於炒土豆和燒豆腐這類的小菜我就不多說啦,滋味都不錯但不算特別,如果人多的話不妨多點幾樣特色菜。

西貝面村生意火爆,兩次來都得排隊。這裡的服務員叫號必稱「某哥有請」、「某姐有請」,被請進去的「哥」、「姐」十有八九會被同行的人打趣。更好笑的是,第一次來時我們都覺得這是家怪店,一來大家不識面為何物(很奇怪,兩個大陸人都不知道,反而是我這個台灣人知道),二來西貝貨不就是假貨嗎?取這名字真是瞻前不顧後。不過菜的確好吃,價錢也合理,若有聚餐機會我們還是會造訪的。

廣州一日遊

為了抓住十一假期的尾巴,男友特地帶我到廣州訪友。小蔡是男友的本科同學,是個愛喝茶的汕頭人,非常大方健談,想不到我這個台灣人帶了配茶正好的芋頭酥給他還真是送對了。喝了幾杯茶、閒談幾句後就到了吃飯時間,身為地頭蛇的小蔡就帶我們去吃美味的潮州菜啦。

或因地緣之故,不少潮州菜色都頗具台味,譬如蠔烙就有些神似台灣的蚵仔煎。具體說來,蠔烙像是蚵仔煎和蝦餅的綜合體,我覺得比蚵仔煎好吃多了。還有一道血蛤(不確定是不是叫這個名字,沒有看到菜單),吃起來就像醃蛤仔,鹹香鮮美。滷水拼盤也好吃,還有一道類似炒海瓜子的熱炒,但是貝介類的種類實在太多,原諒我沒看到菜單,真的不知道名字。

中午這頓飯讓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湯品和甜點,紫菜三丸湯(魚丸、牛肉丸、牛筋丸)和反沙芋頭。魚丸不稀奇,但牛肉丸和牛筋丸我就沒吃過了。潮州牛肉名聞遐邇,牛肉丸也挺好吃,牛筋丸的嚼勁則更勝一籌。不過小蔡說這家店的牛丸還不是最好吃的,下次他再帶我們去吃正宗的潮州牛肉丸。反沙芋頭則是這頓飯的亮點,芋頭切成長塊後過油炸至表皮金黃,再裹以白糖漿、以風扇將糖漿吹乾,呈白色糖沙狀,再佐以極細蔥珠。反沙芋頭吃起來外酥內香,讓本來就喜歡吃芋頭的我大為傾倒;不過這道點心頗為甜膩,跟我一樣不嗜甜的人就多喝點茶吧!(我自認超級不嗜甜,但還是吃了兩條,可見有多好吃!)

吃飽喝足後前往陳家祠一遊,保存良好的古厝亦挪為民俗藝術館之用。常被我笑是古人的男友非常喜歡這種古色古香的傳統建築,一直嚷著想住在這種房子裡;不過他也馬上算起發夢的代價,該說真是文學與商業的完美結合,不愧是金融和中文最高學府的畢業生嗎?在陳家祠內看了葵扇編織、套色玻璃、金漆木雕、象牙雕刻、書畫及粵繡(不得不說那幅胡錦濤主席的繡像真是超像的),有機會來廣州的話真的應該來走一走,有不少值得看的東西。

在大太陽底下走了老半天,小蔡提議去吃個點心。一行人前往廣百對面的仁信雙皮奶,要來試試這家據說比北京文宇奶酪正宗的雙皮奶究竟如何。小蔡和男友分別點了雙皮奶和雙皮奶伴雪糕,我點了燉蛋。吃了一口男友的雙皮奶伴雪糕,我的感想是甜到爆炸,吃兩口就是我的極限了。我點的燉蛋是凍的,大概生意太好亂套了,送上來的是熱的。燉蛋的口感其實很不錯,但是我一直覺得自己在吃甜的茶碗蒸,吃了小半碗終於投降了。看來不嗜甜的人還是不要隨便浪費食物啊!

吃完甜點後,我們到了沙面大街走走,看到許多民國初年建成的老房子,其中不乏領事館、天主教堂,甚至還有匯豐銀行宿舍。走進沙面大街彷彿進入時光隧道,外面的亞運工程都與此地無關,純然是一個安靜清幽的所在。一路上看到不少新人在這裡拍婚紗外景,與此地的老建築相映成趣,附近的街道也都維持了舊時風貌,只要看不到公交車、換幾個招牌,馬上就可以拍《葉問》了。


到了晚餐時間,小蔡帶我們到一家他常去的湘菜館。由於下午的雙皮奶實在太傷戰力了,我們點的菜不多,只點了一道蝦子(沒看到菜單,又不知道名字了)、熗鍋包菜、剁椒魚頭和這家店的獨門好菜過橋豆腐。蝦子炸得酥脆、香辣美味;熗鍋包菜酸香四溢、鮮甜可口,但是對吃慣燙青菜的我來說實在太油啦!剁椒魚頭一上桌三個人都傻眼了,真的是有夠豪邁,盤子超大、辣椒超多,雖然早知道湖南人嗜辣,但是這種吃辣椒配魚的陣仗還是讓我們愣了一下。(小蔡愣了一下是因為已經交代過要少辣,結果還是一大盤辣椒海)這餐飯除了出於自虐而吃了不少的剁椒魚頭外,最合我胃口的就是過橋豆腐,盤子中間一排潔白的嫩豆腐,兩側放的是蒸蛋,看起來好像寡淡無味,吃了才知道滋味好。雖然是簡單的豆腐蒸蛋,但是蒸蛋吃起來濃香甘腴,我一直在找是不是藏了肉在裡面(笑)。

廣州不愧是小當家的故鄉,好吃的東西不少;歷史悠久、富有文化底蘊的城市果然和深圳很不一樣。不過說句實在話,廣州的交通真的令人聞風喪膽,我想偶爾來這裡玩玩可以,要住在這裡真的是太需要勇氣了。

報平安

由於十一國慶期間的網路封鎖固若金湯,加上前兩天好不容易連上網誌,卻因謎之軟體連線不穩,存檔不及導致文章遺失,登陸快兩週了才能在這裡「報平安」。我現在終於能理解許多知名部落客之所以能一寫就是好幾年的原因──人在異鄉聯絡不易,一天要講好幾十次「生活還習慣」、「一切平安」或「我還沒有要結婚」實在是甜蜜的負擔。

目前住在深圳,有男友和相識十多年的國中同學在此,氣候也與台灣相仿。(雖然住慣北台灣的我其實不太受得了這種南台灣氣候,不過既然是報平安就不要戰南北了,笑)住處距離羅湖口岸不算太遠,若有朋友到香港玩想順道來深圳轉轉的,也可以跟我聯繫。(台胞證請自備啊~)

MSN正常、Plurk也正常,Facebook只有小遊戲不正常。(我的Restaurant City不能玩,嗚嗚)原手機號漫遊貴到爆,請勿任意撥打;大陸手機目前只有北京號碼,尚無深圳號碼,有需要者請私下洽詢;想視訊通話的親友請先下載「騰訊QQ」軟體並申請帳號,我們再私下交換。(別問為啥不用MSN視訊、SkypeGoogle Talk,我和男友以近半年的使用經驗掛保證,還是QQ最穩啦!)

2009年8月16日 星期日

時尚女王香奈兒

因工作之便拿到了《時尚女王香奈兒》試映會的票,因為女主角是奧黛莉朵杜(Audrey Tautou),也因為前幾天做Facebook的時尚品牌心理測驗,結果是Chanel,就趁午休時間去看了。

看完的感覺是頗為失望,不知道能不能很不負責任地說「拍得不好」。事實上,是拍得蠻中規中矩的(甚至有點一板一眼了),從香奈兒被送進孤兒院、在小酒館駐唱到成為地主的情婦(玩伴?寵物?或者食客?whatever),雖然電影的宣傳重點在於「香奈兒特立獨行、隻身闖入男性的世界,是女性主義的先鋒人物」,但在電影裡實在看不太出來。確實,香奈兒鄙棄俗艷的衣著裝飾,喜歡將男裝改良成為優雅簡約的女裝,不過她的舞台、資金和客源,一樣是男人給她的啊。

我看到的是一個倔強的女人,不想和其他社交名媛同流合汙(但她做的是一樣的事情,只是比較不情願而已),以自己的傲慢及任性,向男人勒索著愛情和金錢。即使她宣稱要工作(事實上當時的社會風氣也不容許),宣稱要獨立自主,但若不是因為飼主(抱歉,在我看來確實是飼主)和情人的奧援,香奈兒真的能如願打造出屬於自己的時尚王國嗎?我不知道。

對於真實的香奈兒我其實一無所悉,這麼昂貴的奢侈品也無從進入我的生活,只是覺得電影的廣宣寫得如此慷慨激昂,彷彿我真可以看到一個feminist的故事,結果居然拍成這樣。(還是說,可可香奈兒女士的人生經歷就真的是這樣?)大概為了強調演員與香奈兒女士本人外型的相似,法國精靈奧黛莉朵杜在片中看起來格外蒼老,我都快認不出那個古靈精怪的艾蜜莉了。說老實話,莎瑪海雅克扮芙烈達卡羅也挺像的啊,但人家還是鮮艷美麗,奧黛莉朵杜看起來就是很疲倦、很蒼老,不少鏡頭還挺嚇人。

是一部我已經降低過期望值,但還是感覺很失望的電影。

2009年8月10日 星期一

We Are What We Wear

最近和室友去逛了幾次街。其實我不是愛逛街的人,只是想享受一下姊妹淘一起逛街喝下午茶的情趣罷了。看衣服、看包包、看鞋子、看飾品,不得不說當女人其實還是辛苦的,一個內在和外在都夠水準的女人,要花多少時間和金錢才培養得起來啊。

最近恰逢換季特賣,不少專櫃品牌都下殺三折,正是出手添購新衣的時候。我們畢竟不是Carrie Bradshaw,不可能花400塊美金買一雙Manolo Blahnik,還能連眼皮都不眨一下(真的很好奇,寫報紙專欄有這麼好賺嗎?);我奉行的畢竟還是張愛玲式的,那在有限的範圍裡小巧騰挪的奢侈。享受著這種斤斤計較、殫精竭慮的揮霍,畢竟祖師奶奶如是說:「錢太多了,就用不著考慮;完全沒有錢,也用不著考慮了。」

要談衣服,就更難不想到張愛玲了。她說:「對於不會說話的人,衣服是一種語言,隨身帶著的袖珍戲劇。」又說:「再沒有心肝的女人,說起她『去年夏天那件織錦緞夾袍』的時候,也是一往情深的。」實在太中肯,我想起多年前那雙AS粉紅底小碎花細高跟涼鞋也是無限悵惘啊。(後來我在LOOK買到了嫩綠色的版本,但對粉紅色的版本還是無限懷念……)

然而,張愛玲許多關於衣服的雋語中,我最認同的還是「人們沒有能力改良他們的生活情形。他們只能夠創造他們貼身的環境──那就是衣服。我們各人住在各人的衣服裡。」就是這樣,我們各人住在各人的衣服裡,衣服是我們對自我形象的理解與投射,we are what we wear。

所以,我絕對不可能去穿三件式上衣,不能容許自己搞多層次穿搭,也斷不會讓雪紡長版娃娃裝和內搭褲上身。我對自己的期許是:優雅,得體。所以我絕對不可能去買無印良品的洋裝,不可能穿Miss Sixty的上衣;我不是日本雜誌上遊魂一樣的少女模特兒,也不想當hot chick。

至於什麼才是my cup of tea,顯然就是Single Noble、Theme和épanouir了,(我可以接受部分的0918和Bear Two,或者幾年前的Mango)簡單、大方、優雅,最重要的是經穿。四年前買的衣服我現在還是常常穿,只要保養得宜,多穿好幾個四年也不是問題。

See,you are what you wear,所以有的人是色彩斑斕、款式新潮,但下一季就銷聲匿跡的新鮮貨;而我比較想當不趕流行,但永遠實穿的基本經典款──當然,質料要不錯才行。

2009年5月18日 星期一

文字的角質層

身為一個文學愛好者,並且在閱讀之餘,也不自量力地動筆書寫,寫了一陣,便很容易看到一些陷阱。有些類似練習射箭,一開始纏著線搖晃的跳蚤只是跳蚤,久了便如茶碗、如車輪,微小的事物在持續的注視下漸漸變大,而事物的肌理也逐漸清晰。文字也是如此,一開始只當文字是載體,久而久之,也看出了一些旁的東西。

其中最惹眼的,恐怕是文字的角質層吧。文字誠然是創作者的臉孔,但這張臉也同另一張臉,會遭受紫外線的侵襲,會曬黑、會老化、會長出惱人的斑點,也會在無數油垢和風沙中堆積角質、磨粗了肌膚。

我所在意的,便是那些老舊的皮屑,那令人欲除之而後快的、不磨掉就顯不出肌膚光彩的,令人厭膩的文字。某些譬喻在初次登場時,確實是光華四射,令人讚嘆作者的敏捷才思;但是被不同的人使用多次以後,就像不懂得經營演藝事業的明星,喪失了觀眾對他們的新鮮感。

我總是無法忍受,為什麼在晴日的樹林裡,每當有人從樹下走過時,看到的陽光總是被「篩」落的,而不是經由其他方式。即使現在要到西點教室或迎娶新娘的場合才找得到篩子,眾人仍然樂此不疲,和文字的角質層孟不離焦,焦不離孟。然而當我發現陽光可以是被樹葉「剪細」之後,這個意象仍然貶值得太快、折舊得太快;文字的角質層累積得很迅速,或以磨砂膏,或以潔面布,有志者是應該常常清理的。

又或者,我極不同意有人喜歡在詩裡把自己比喻成錯字,這個看似新鮮的譬喻其實早已擁有它的歷史。如果少年羅智成早已經把那個努力想要被文明校對出來的錯字寫到滿分了,為什麼還有人願意對着不存在的一百零一分,持續著徒勞的練習呢?

文字從不是單純的載體,而有其獨特的聲音、氣味,以及姿態。如果不常清潔保養,再美麗的臉孔也會骯髒暗沉,再令人感嘆的美好本質,也會隱沒在灰撲撲的臉孔下,引不起人一點興趣的。

2009年5月17日 星期日

寂寞的人坐著看花

我想我是常常把花當成鏡子。

總有朋友狐疑地問我,怎麼會去記那麼多花的名稱,而我總是不知該如何回答。或許只要是我覺得有趣的知識,就會比較樂意去接觸吧。雖然這麼說沒有錯,但是我一直以為,每個人應該都會記得一些花的名字。畢竟花是最有魅力的生物之一了,當然,可憐兮兮地被紮成一束一束時不算。

小時後我的玩伴不太多,只有外婆家鄰居養的一條小白狗。小白狗跟我感情很好,中午外婆餵我吃飯的時候,已經吃飽的小白狗會跑到外婆家來抓紗門。外婆總是說:好啦,快吃完了啦,等一下。然後小白狗就會乖乖坐著等我。等到坐立不安的我終於吃完飯了,一人一狗就跑得不見蹤影。

我已經不記得自己都跟小白狗玩些什麼,應該不至於是跳房子吧。我只知道有一次,我跟小狗都玩累了,居然在溜滑梯旁邊睡著,眼看天黑卻找不到小孩的大人,看到我們的睡相也哭笑不得了。那麼小白狗沒有陪著我的時候呢?我好像是在外婆家附近摘花玩,有時候把別人家的盆栽摘得亂七八糟,回去總挨一頓罵。

但我記得小時候的花草是很好玩的。開紫花的酢漿草很漂亮,可以紮成一小束,而且細莖還有酸酸的味道。看到三島由紀夫年表裡的「酸模」,我都不禁猜想那應該是酢漿草莖的味道。開黃花的酢漿草花比較小,但有小小的果莢,一碰真的會彈出東西來,把我嚇一跳。蛇莓也很好玩,嬌小的果實紅艷美麗,吃起來還有點酸酸甜甜的,不過葉片(還是莖呢?已經忘記了)有刺,想摘果實可不能太躁進。

還有很多我記不起名字的奇妙植物。有一種矮灌木非常可愛,花朵細碎而白,呈扇形分布,感覺好像會有雪花被輕輕搖落下來;她還會結橙紅色的果實,晶瑩小巧有如碎琥珀。我記得有一次在圖鑑上看過她的名字,我猜一定是太令我失望了,所以記不起來。還有一種長相類似毛地黃的小花,我過了很久才知道那不是毛地黃。小時候都被勸誡不可以碰那種花,否則會變成啞吧。不過我碰歸碰,話照樣很多,帶有禁忌色彩的東西總是令人特別難忘。

我一直都很喜歡看花。小時候放學了,總喜歡走各式各樣的秘密通道,找找有沒有沒看過的花卉。我現在還記得哪條路有七里香、哪條路有薔薇哩。有時候看見別人種的蟹爪花還會停在屋簷下看,主人應該會覺得莫名其妙吧。我一直是這樣,看到漂亮的花會突然停下來,然後盯著發呆。

我總記得許多與花有關的驚喜:第一次看見鑲邊的大波斯菊,覺得真是夢幻逸品;第一次看見貨真價實的豌豆花,果然翩躚如蝶。我記得很久以前,自己曾經下定決心,要一直和花待在一起,讓她全面進駐我的生活,然而我不會選擇開花店的,處理花的屍體真是令人傷心。應該要從長計議,精密計算土壤的酸鹼性、空氣的濕度和溫度,仔細地建構我的秘密花園。想種一畦又一畦深淺不同的紫色花卉,想像瓜葉菊那懾人的紫如果漫漶一地,該有多神奇。

所以,我想我應該要記住她們的名字。畢竟我們曾經相互蘸取對方的寂寞,書寫香氣氤氳的秘密紀事。寂寞的人坐著看花,或許寂寞的花也坐著看人,在時間的河流中,物我兩忘。

2009年5月12日 星期二

永恆的巴別塔

巴別塔的故事一直是我私心以為最能夠代表人類困境的寓言,這樣的簡潔與精確深深地震撼了我。甚至不無管窺蠡測地妄言,德希達(Jacuqes Derrida)的關鍵字「différance」所指的核心,與這則聖經寓言殊途同歸。如果將人類的一切活動都視為言說(parole),那麼人類確然是每天睜開眼睛就開始鬼打牆般地遭遇巴別塔式的困境。

我極服膺義大利諺語「Traduttoretraditore」(翻譯即背叛),任何行為都是翻譯:進食翻譯了飢餓或食欲,睡眠翻譯了疲倦或生理週期,遑論任何發之為聲、為文的,顯著之極的翻譯。一朵花的香氣也是一種翻譯,蜉蝣的生滅也是一種翻譯,然而翻譯即背叛,絕對不是把A扔進翻譯機制後就得到A',就像傳真機絕不可能「傳真」,因為「真」是不可「傳」的。在這裡我並不希冀班雅明(Walter Benjamin)所謂的「靈光」(aura),僅是要求完整表述最低限度的本質,就足以令人氣沮,永世不願書寫、言語。

沉默是不是金,我無法回答,但沉默對我而言確實是一種最有安全感的、回到母親子宮內的姿態。只要我不說話、不書寫,我就不至於背叛真實的想法或感覺。多說多錯、越說越錯。言語是夜市撈金魚攤位老闆給的、紙糊的小撈網,即使撈的人極有技巧,那撈網不多時便破了,即使保持完整也免不了脆了,究竟有什麼是穩若磐石的?大約就只有金魚並不好撈是唯一的真實吧。

每天睜開眼睛,就必須面對各種巴別塔式的困境,穿錯衣服導致著涼或者不得體,吃錯食物導致熱量過剩或營養失調,遑論說錯話、表錯情這類分分秒秒都在人類世界上演的即時巴別塔小劇場了。

其實我只想知道,該如何從安排得這麼緊湊的小劇場離席,而不引起其他觀眾的側目,該如何從這龐大的小劇場演員中除名,而不令其他團員感到驚愕?收拾細軟躲進深山密林,還要恰巧有片石壁才能面壁靜思;其實關掉手機和MSN後,不啻就身在水泥山鋼筋林中,只是入耳的不是蟬鳴,而是喧嘩擾嚷的虛無。

2009年5月10日 星期日

她就這樣變成另一個人了

無意中發現心儀的女作家在大陸新浪的博客(我還是習慣稱之為「部落格」,或blog),頓時有一種「啊?怎麼會?」的感覺;或許我是真的把那樁莫名其妙的弊案忘得太乾淨了,甚至忘了女作家早已遷居上海多時,使用大陸新浪的博客根本沒什麼好奇怪的。(甚至都已經兩年沒更新了,我真的是LAG很大)

但令我耿耿於懷的,是女作家竟然用簡體字行文,這對我來說震撼不可謂不大。(最近的幾篇倒是以繁體字行文,原因不明)其實我對簡體字沒有太多意見,經過大半年密集地閱讀簡體書籍,我已經看得挺習慣了,甚至為了遷就無法顯示繁體字的手機,也得上窮碧落下黃泉地從候選字列表中找出簡體字來,不然好好的短訊就要成為一段摩斯密碼了(儘管有些字還是找不到,顯示時就成為謎樣的方格);然而,書寫畢竟茲事體大,和發E-mail或傳短訊絕不相類,寫作的人更不可能對自己使用的文字不偏執,因此我太震驚、太意外了。

張愛玲用英文寫作,固然有一種破釜沉舟、不破樓蘭誓不還的決心;然而除了這種決心,還有什麼力量能讓人棄守慣用的語言文字呢?

我不知道,也不敢妄加揣測,只是有一點感傷。

女作家雖然是以新銳小說家之姿蜚聲文壇,但我喜歡的一直是她的散文。與絕大多數女作家以情感出發的「感性型」散文不同,她的文字總是煥發著智性的神采,而且文字清麗、質地剔透,每每令人不忍釋卷、深深著迷。文章寫得勤的那段時間,有朋友很篤定地說:「妳可以走她的路線,而且還可以寫得跟她不一樣。」我對這樣的評語深深感激。甚至也曾經鼓足了勇氣,挑選了部分比較滿意的作品,透過朋友轉給她看,女作家也表示欣賞與鼓勵,那時真覺得沒有比這更幸福的事了。

此後只要她出了新書,我的書櫃就一定會擺上一本;甚至也會買來送人,或者和朋友討論。然後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在新聞報導上看到熟悉的名字(很奇怪,凡作家詩人上新聞總沒好事,要不就是被指為同性戀,要不就是與名導傳緋聞,再來就是以站台或恐嚇的方式參與政治活動,或者疾言厲色地痛批現在的學生國文程度低落、教育失敗動搖國本云云),再次看到相關消息時,發現女作家早已遷居上海、皈依密宗(什麼?文學不是作家唯一的宗教嗎?),我久久說不出話來。

再看到〈光頭報告〉和理光頭的照片時,真的很難想像,這就是某年夏天我像個小粉絲般(實際上,那幾天是小助手)端著餐盤跟在另一位心儀的作家旁邊,聽他喊住她,然後得以和兩位心儀的作家共進午餐,(覺得心臟快爆炸了,完全忘了我吃什麼)我以傾慕的神情偷覷著的清麗女子。很難想像會穿著DKNY上衣和合身牛仔褲的她,套在手上的竟會是一串佛珠。

她就這樣變成另一個人了。即使她的文字仍保留著我所喜愛的氣味,但形狀畢竟已經不同了。究竟是什麼樣的感覺,我也說不上來,勉強要說的話,就容我姑且名之為失落,或者悵惘吧。

2009年5月9日 星期六

臨水照花人

又把張愛玲翻出來讀,沉溺在我原不曾懂得的〈傾城之戀〉 中。呵,這張愛玲,看來我真的很難從她這裡畢業了。只是我道行尚淺,讀到張愛玲傳記時,仍對胡蘭成的華麗緣感到憤憤不平,不能也有些不願,擁有那石子的青色,晨霜上人影色澤的眼睛。一面讀一面依著輪廓,將自己熨貼上去;原來在俗與聖、浮濫與清潔之間,其痕宛然,自不必揭。

臨水照花,何如?一次又一次確認了俯視的姿態,一次又一次描摹了孤寂的身影。沿著葉脈,輕輕地寫下荒涼與抽離,以絢爛的凋零落款。

2009年5月5日 星期二

笑忘書

一度非常討厭林夕,尤其在他為王菲寫了〈百年孤寂〉(襲自賈西亞.馬奎斯Gabriel Garcia Marquez)、〈笑忘書〉(襲自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era)、〈兩個人的聖經〉(襲自高行健)等詞,挑起了我心中的矛盾之後。賈西亞.馬奎斯、米蘭.昆德拉和高行健,文學科班生或文學愛好者對這些人名絕不陌生,或者仰慕、或者迷戀,這些(屬於精英的)經典,豈容市井小民如此傳唱,更別說徒襲其名?

這個心結或許花上一輩子都打不開。對篤信霍克海默(Max Horkheimer)和阿多諾(Theodor Adorno)的人而言,把文學經典放到文化工業的生產線上、讓「不思索的群眾」真如其名不假思索地消費之、褻玩之並視之無物,無疑是令人不快的。雖然不久後我便在各種光怪陸離的人生情境中,體會了種種過去斥為無聊淺薄的歌詞所蘊藏的意義,並同意林夕是相當優秀的作詞人,但對於這種化約理解的模式仍然時時感到不忿,難以釋懷。

我絕對同意讀文學誤我一生。在此刻,讀文學政治錯誤得可以,甚至到了讓我願意把100年的生日願望都許為「但願我能生在任何一個文學價值高於此刻的時代」的程度。學院裡外的強烈反差,足以讓任何對文學的喜好夠強、浸淫夠深的人感到不適,且因文化震盪而感到痛苦。與其說是「身段」,還不如說是「文化震盪」,總還不至於蠢到看不出文學在這個年代毫無擺架子的資格。

我一直記得大一課堂上,一位以博學多聞與狂妄自大著稱的教授,對全班學生嚷嚷「你們全都不配讀文學」的場景。這句話是對的,可惜對有些人來說到得太遲,對另一些人來說則根本如火星文般不可解(這些人終其一生也不知道什麼叫「文學」、什麼叫「不配」,但這無疑是一種幸福)。在學院裡,我們只學到了結果,卻沒有學到過程-老師花了那麼多力氣讓學生知道這些好文章好在哪裡,卻幾乎不花時間讓學生知道這些作家如何被壓力輾斃;經濟壓力和政治操控等因素很俗氣、很骯髒?很抱歉,所有最潔白最美麗的花朵,都要從污穢的土壤開出來。

放下身段是畢生的困境嗎?也是,也不是。潔淨的雪飄下來,難道真的不知道自己所要棲身的世界是骯髒的嗎?暫且忘卻經典,一切付諸笑與忘,徒留其名,不要追根究柢了吧。

2009年5月3日 星期日

家學淵源

前陣子無意中發現一個部落格,內容言之有物,儼然是個練家子,趕緊傳給好友S,問曰:「你看看這會不會是我們認識的人?」S答曰不識,其實想想也對,國粵雙聲帶、精通英語、顯然會一點日語和法語,又兼擅文學和電影的高人,我們實在也不知道該去哪裡認識。出於好奇,點了一下個人簡介,原來是與我同齡的香港女子,我對S笑曰:「這要是個男生,我大概就要去搭訕了!」S聞言大笑。

此人文中提及與父親閒談張愛玲的《小團圓》,S說:「妳看,這世界上有幾個人能跟自己的爸爸聊張愛玲啊?要不是妳說這是香港人,我還以為是謝海盟呢!」一句話驚醒我夢中人,是啊,家學淵源,這不就是我最羨慕的事情嗎?一直覺得張大春的父親抱著他講《水滸傳》是最動人的一幅天倫之樂,並對沒有這樣的父親深以為憾;對於家學淵源這件事,我一直懷著難解的情意結。

從國小開始就常被誤認為老師的女兒,還有老師直接問我:「妳媽媽是哪個老師啊?」我聽了一頭霧水。在那個時候,老師的子女大多成績好、才藝出色,是校園的風雲人物;小時候也著實風雲過一陣子,只是沒有父母指點,完全是自己喜歡看書、喜歡寫。雖然有時也會想著,如果爸媽真的是高級知識分子,今天的自己會不會很不一樣,不過這種事情沒有如果可言,不然我直接發夢自己的老爸是李嘉誠不就結了。

我對S笑言,既然如此,生小孩好像也不是什麼百害而無一利的事情,至少以後小孩可以跟同學炫耀,自己可以跟媽媽聊《紅樓夢》《三國演義》,甚至是卡夫卡或杜斯妥也夫斯基,聽起來還蠻酷的。S大笑,但我想他的小孩會更酷,因為不僅可以跟爸爸聊文學,還可以聊藝術、電影、音樂和漫畫,投資報酬率比我高上許多。

只是笑完了以後突然想到一個嚴重的問題--到了那個時候,還有人讀《紅樓夢》嗎?

2009年4月29日 星期三

葵藿傾葉

一直以為屬於我這個世代的愛情童話是《大和拜金女》(やまとなでしこ),嫌貧愛富、以嫁入豪門為己志,衣必名牌、用必精品,卻住在極為簡陋的公寓、以杯麵充飢的神野櫻子,幾番波折後終於捨棄多金醫師東十条司,與打死不退、象徵真愛的中原歐介廝守一生的故事。稍微清醒一些的女人當然明白自己畢竟不是氣質非凡、秀色可餐的松島菜菜子,默默將硬碟裡的收藏換成《我叫金三順》(내이름은김삼순),金三順大概是最難被寫進羅曼史當女主角的女人,年過三十、姿色平庸、身材走樣、粗魯不文,還有個土氣到不行的名字,這樣的女人卻是年輕有為、溫柔多金、深情不移的男主角想攜手一世的伴侶,這世界上還有更走運的事嗎?

再稍微清醒一些的女人很快地就能分析出這些愛情童話的公式,明白現實和真愛並不存在二元對立(binary opposition)的關係,並對販賣不切實際的戀愛幻想給苦悶女性的商人感到不齒。然而在做完理性分析之後,捫心自問希不希望擁有這種比中樂透頭獎還值得高興的好運氣時,有辦法魄力十足地說「我不要」的女人,恐怕不是多數吧。

最近身邊的女性親友幾乎都在為《敗犬女王》著迷,我老早就聽過酒井順子的《敗犬的遠吠》(負け犬の遠吠え),大概猜得出來會演些什麼東西,因此興趣缺缺。媒體喜歡操弄特定族群議題其來有自,從(輕)熟女、干物女到敗犬,中槍無數次的我早就沒有感覺了(熟女一詞被濫用到令人髮指的地步,好像脫離羅莉和少女、又還沒成為歐巴的階段就沒有專有名詞可用似的;敗犬倒是沒中槍啦,事業無成的我連當敗犬的資格都沒有,干物女倒是實實在在地打中了要害)。

其實看了這些戲和癡迷於這些戲的人,常常有一種不知道該感慨「妳,這樣寂寞」還是該慶幸女人都還相信「真愛不死」的感受。只要稍微關注一下這個世界,就會發現愛情無孔不入,無論是捷運站裡的婚紗廣告、社會版上的情殺新聞,或者真真切切威脅著薪資所得的紅色炸彈,無一不宣示著愛情仍未絕跡的事實。甚至撥電話給老朋友、參加家庭聚會聽長輩話家常,聊的也無非飲食男女,沒有其他可能。愛情離我,似乎這樣近。

然而長久以來,我總認為愛情不過是荷爾蒙作祟,婚姻不過是一種集體潛意識造成的文化制約,對步入禮堂的朋友心懷感佩/憐憫,對於催促我去談戀愛的朋友大喇喇地答曰:「我才不要哩!我現在過得好好的,為什麼要花時間、花精神給自己找罪受?男人不要給我找麻煩就很不錯了,還照顧我哩,不要做夢了啦!」愛情離我,似乎又這樣遠。

然而事情似乎總是這樣,人總是才說嘴就打嘴,莫非定律 (Murphy's Law)總是靈驗到令人啞口無言。數年前,朋友能通靈的阿姨對我說,我的感情路不會順遂,除非能遇到一個「教會我如何愛人」的人,好好打磨我的脾氣,才有可能幸福美滿。當時我認為此言殊不可解,搞不好是朋友故意整我,然而我終於得到了這樣一個機會,好好地審視自己在「愛人」的課程上,確實只有幼幼班程度的事實。

和最常聊感情話題的好友S,試圖定義「教會一個人愛人」是怎麼一回事。原本我以為給我找罪受、像神測試亞伯拉罕那樣、挑戰忍耐極限就是教我如何愛一個人,但S認為能對彼此坦誠的人,才是能教會一個人愛人的人。我才剛起步,還小心翼翼地在學,還沒有足夠的能力說出一個完整的答案。

如果說我對愛情有什麼樣的期待,或許是「於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要遇見的人,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裡,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那也沒有別的話可說,惟有輕輕地問一聲:『噢,你也在這裡嗎?』」那樣直見性命的感受,是「大旱問雲霓說,你值不值得是一種仰望」那樣義無反顧的救贖,是克麗泰凝視阿波羅那樣的葵傾。

原來,我在佈滿棘刺的硬殼裡,也藏了這樣的,純真而柔軟的心。

2009年4月25日 星期六

Miss You Night and Day

就像你總不自禁地想起張國榮,我則自然而然地想起王菲。不知道為什麼,流行歌曲有一種力量,有的時候嫌它們甜膩惡俗、總是跳不出情情愛愛的窠臼,但在這種時候,卻又覺得無比精準,恰到好處地填滿了因戀愛而暫時失語,而留下的縫隙。

(或許詩經與流行歌曲的功能及象徵意義本無二致也未可知。「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和〈孤枕難眠〉的心聲可說交互輝映;「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與〈家後〉則同樣情深義重。也或許只有在這個時候,才能心甘情願地承認流行歌曲的強權,確實足以接管古典詩歌曾經雄踞的領域,並且心悅誠服地放下成見,不再計較通俗與雅正、普羅與精英、劣幣與良幣;暫時忘卻知識份子的矜持,突然覺得林夕不管借用了昆德拉或馬奎斯的書名、周杰倫和方文山大量援引宋詞意象都是可以原諒的。)

這幾天反覆想的是〈Miss You Night and Day〉:
人每次每次閉上眼也看到你
柔情抱我吻我再送與我旖旎
心中深處 彷似是一齣戲在放映
而主角有你

一顆心關不起 沒法不想你 All Night and Day
夢幻著自己 跌進了這齣戲 I Miss You Night and Day

若不是歌詞,這樣的話怕是很難說出口的,或許流行歌曲的意義就在這裡。就像說I love you(或Je t'aime, Ich liebe dich, 愛してる,whatever)遠比說我愛你容易。正因為語言的疏離,提供了遮蔽的作用,即使是表明心跡,也不那麼羞窘。

2009年4月20日 星期一

讀書雜感 之二

【平原】
基本上有讀《玉米》的人,應該對王家莊不陌生。沒錯!故事又是發生在王家莊,只是一開頭就交代了這是玉米她爹王連方垮台、新任支書吳蔓玲接任後的故事。感覺上,畢飛宇在《平原》這本書裡不再那麼大鳴大放地炫示他好得要命的文筆,因此讀起來比較不常因為文字的亮點而停頓,但是在人物的形塑上著墨更多,讀到最後覺得我也跟吳蔓玲一樣愛上端方了(汗,我愛的明明是畢飛宇才對)。

畢飛宇的《玉米》《平原》兩本書讓我感嘆自己太年輕,七十年代我還沒出生哩,唐山大地震對我來說純然是歷史名詞,這個年代的大陸對我來說根本就是《天方夜譚》裡的一頁故事,隔得太遠了。即便作家寫得力透紙背,讀者還是茫茫然,只能當故事讀,真的太遺憾了。

另外,讀完這本書又讓我感嘆,我出生的年代還真是太平盛世,最嚴重的事情不外強颱壓境或者陳冠希艷照門事件,加上資質駑鈍,要是不看著自己的肚臍眼,還真是擠半天擠不出一個屁來,慚愧慚愧,可嘆可嘆。

【洗澡】
楊絳的大名我是知道的,只是很不巧錯過了博客來六六折(請原諒一個薪水很有限的窮忙小編輯,只能用折扣來決定買書的時間和順序)的《我們仨》,然而失之東隅收之桑榆不是沒有道理,終於讓我碰上二手的《洗澡》。

錢鍾書的夫人也不讓自己的先生專美於前,《洗澡》處處可見機鋒,最喜歡看作家用漂亮的手法挖苦人的我,讀起來當然是很開心。不過還是一個老問題,雖然看文革相關的文章看了不少,但畢竟只是看,會覺得驚恐、害怕,但畢竟不是徹骨的膽寒。但這種感覺我永遠不想體會就是了。

【採蘋採藻】
很奇妙的版本,是王安憶幾篇作品的選集。老實說,我對王安憶向來沒有愛,也不知道幹嘛鬼迷心竅要買這本。不過裡面收了我還蠻喜歡的一篇〈我愛比爾〉,就是台灣出的《處女蛋》,算是值回票價啦。

【羅蘋計畫】
《羅蘋計畫》(現在的小朋友應該還知道亞森羅蘋吧?不是超級偶像三的帥哥羅平)是橫山秀夫的處女作,雖然不能說生澀,但跟《臨場》展現的一筆入魂,精準、優雅的留白之美比起來,是有一段距離。故事情節如果在這裡爆料的話就太缺德了,畢竟這可是推理小說啊!我在推理板看過一位苦主泣訴,翻開從圖書館借回來的推理小說,赫然發現有人在人物介紹頁圈了一個名字,書兩大字曰「兇手」。這位仁兄實在是有夠缺德,我暫時想不出什麼惡毒的形容詞來說他。

【臨場】
這本書才是我的心頭好,重溫一樣迷人啊!倉石「校長」出神入化的觀察力,足以讓讀者體會到什麼叫做Devils are in the details。這本書我就不多說了,買了不會後悔的!

令人汗顏的是,因為諸多雜事煩心,沒有好好地看幾本書,不少新書買回來一直沒讀,或者讀了一半就被外星人綁架,獲釋時也忘記讀到哪了。以下是我的致歉名單:

《秦腔》賈平凹(對不起,你真的很厚一本,我沒辦法帶到捷運上看)
《狼圖騰》姜戎(對不起,我不知道簡體版的版面編排這麼怪)
《食草家族》莫言(奇怪,我以前明明好喜歡莫言的!大學時讀這本也很順啊)
《未央歌》鹿橋(我國中的時候視力真的好好,現在看我覺得很需要老花眼鏡)
《墨水世界三部曲》(我真的不喜歡書被燒掉的情節!震怒!所以第一本沒看完,後面的也不用說了)
《老殘遊記》劉鶚(我大概是天生勞碌命,排版太鬆的書讀沒幾頁就開始神遊,變成腦殘遊記,而且不知道為啥一直想到高鶚,就震怒了)

唉,該回神了。

2009年4月17日 星期五

讀書雜感 之一

【封神演義】
這本是我堅持要在新春期間讀的書,原因是太像賀歲片。故事的緣由也很像鬧劇:好色的紂王上女媧廟拜拜,看了美麗絕倫的女媧像後意淫了一番,還寫下不三不四的詩句「留念」,女媧回家一看氣得要命,抄傢伙(招妖幡)要給紂王好看,就這樣展開了三妖滅國大作戰。

其實《封神演義》我看了好幾次,每次看都很開心。這種陣仗的人/妖/仙大亂鬥,真的很歡樂,跟早期集結眾多當紅大牌港星的超瞎賀歲片(沒錯,我就是在說《東成西就》)比起來有過之而無不及。在商紂V.S. 周武東西軍大對戰中,有三頭八臂的(三頭六臂真的還好而已,哪吒後期有三頭八臂),有三隻眼的(聞太師也三眼,殷郊也三眼,還有我記不住名字的。更誇張的是有一次出現三個三眼的,難怪哪吒要笑他們三人九隻眼),有眼中伸出手掌、掌上有眼珠的(幸好是楊任這樣搞,如果是姜皇后這樣搞就太恐怖了),有會地行術的(土行孫和張奎),有七十二變的(楊戩和袁洪),有脅生兩翅、遍體風雷的(雷震子),熱鬧非凡,只能說書中的人心臟都蠻大顆的,看到這等異相之人都不會活活嚇死,頂多唬一跳就沒事了。

其實一百回看下來是很疲憊的,因為橋段的安排都差不多。商紂這方先擺個陣,不管十絕陣還是百絕陣,周武這方總是會有高人掐指一算,然後就有人先來送死,感嘆完「命數如此」後,再派正規軍上去破陣,如此反覆十次,就拖了好幾回了。角色的死法也不外「砍成兩段」、「梟了首級」,從這點來看,也不算對不起殷郊和殷洪兩位殿下了。比較有趣的地方是鬥法寶(對,不是鬥法,是鬥法寶~),你有乾坤圈、我有混元傘,你有番天印、我有戮魂幡,這跟剪刀石頭布有什麼差別,不過寶物真的很多,等我有空的時候再來整理表格吧>_< 【青衣】 沒錯,畢飛宇粉絲又要來幫他打書了,不過我個人還是比較喜歡《玉米》(可見魯迅文學獎不是浪得虛名啊!)。〈青衣〉是以三代青衣的恩怨情仇為主軸寫成的短篇,但是主角筱燕秋給我的感覺有點落套,劇情讀起來也稍微理所當然了點,而且此時的畢飛宇文筆還沒有那麼鮮活,感染力也稍嫌不足,讀起來套句周華健當星光評審時的評語,就是「沒那麼touching」,想讀畢飛宇小說的朋友們,還是去買《玉米》或《搖啊搖,搖到外婆橋》吧,這兩本保證好看。另外,上次競標簡體版《平原》卻遇到賣家收了錢不寄書這種鳥事的我,看到博客來有在賣畢飛宇新作《推拿》,該不該跟繁體版《平原》一起敗下去呢?天人交戰ING

【人間草木、五味】
汪曾祺不但小說好看,散文也非常好看。繼《世相中人》後,入手了《人間草木》和《五味》,都很值得推薦。讀汪老的散文很像在聽可親的長輩講古(笑),講的內容令人神往,講的方式又生動,真的很難不入迷。值得一提的是這兩本書便宜到爆炸,即使經過人民幣匯率調整還是只要200元左右,還附許多插圖,讓沒有預算買惲壽平畫冊的我看得挺歡樂的。

【端木蕻良細說紅樓夢】
「天啊,姊你光是紅樓夢的書就超過一格書櫃了耶!」其實我很想說,那是因為我買不到(應該說是捨不得那昂貴的運費)各種抄本的《紅樓夢》,而且論著也是只挑名家作品買,不然應該超過一整個書櫃了啊啊啊~這本《端木蕻良細說紅樓夢》也是奔走了好幾家簡體書店、等候了兩三個月才入手的,不過我得說真的是大失所望,不像宋淇的《紅樓夢識要》讓我覺得汗沒有白流、錢沒有白花、等待是值得的。不過在這批新購入的紅樓夢相關書籍裡,算是還可以的書了,有的書我真不應該貪圖半價就買,不如把錢存起來去付運費>_<


【最後的貴族】
N年前很不要臉地坐在政大書城看完,當時就覺得很好看,但是牛津版的書價讓人下不了手。既然網拍價格可親,就讓它回家跟我團圓了。讀章詒和回憶前塵往事,真像是和她一起活過,這本書享譽文壇絕非倖致。其中最喜歡的是寫康同璧、羅儀鳳母女,以及寫聶紺弩的兩篇。自己是個鄉民,對於真正的貴族有無限好奇,在風刀霜劍嚴相逼下還能保有傲岸風骨的人物,更是讓人好奇到不行。至於聶紺弩,其實主要是因為小時候就在蕭紅選集上看到這個人的名字,以及「何人繪得蕭紅影,望斷青天一縷霞」兩句詩,就一直記到現在了(逃)。看完這本書一定會有感觸的,沒有感觸的人--承認你其實只看了封面吧!還沒買的人快去買~

【千江有水千江月】
這本書也是舊書重讀,我擁有的版本竟然是初代目紙超黃字超小的版本。在蔡素芬的《鹽田兒女》獲獎出版之際,很多人說《鹽田兒女》很像《千江有水千江月》,我還曾經目擊蔡素芬在某文藝營被學員問到這個問題時,微露慍色的表情。其實兩本書一點都不像,大概只有男女主角都是人類這點像吧(逃),貞觀和大信V.S. 明月和大方很不一樣,如果你要說男主角名字都有個「大」,那也隨便你~

身為一個閱讀系譜雜亂無章,完全以隨緣做為讀書準則,而且不曾研究過台灣文學脈絡的人,發現蕭麗紅被歸為「閨秀文學」一派其實是很震驚的。尤其我是先讀《千江有水千江月》,再讀《桂花巷》(《白水湖春夢》還沒讀,我忘記去下標了),因此有段時間一直覺得蕭麗紅的作品應該是充滿古典美的鄉土文學。《千江有水千江月》最突出的特徵也正是台灣風土民情和民間習俗之美,加上蕭麗紅晶瑩剔透的文筆,足以令人忽略情節上的缺陷。其實這本書除了本文之外,決審紀錄也很好看(笑),近年的兩大報文學獎決審紀錄,就不可能這麼有說服力了。

【動機】
橫山秀夫的短篇小說集。我對「一筆入魂」的橫山秀夫一直相當喜愛,雖然推崇《半自白》的人比較多,但我卻喜歡《臨場》,倉石的觀察力實在是太帥了。至於《動機》,我其實買錯書了,本來是要買《臨場》回家重溫一番,但是看到「半價」和「橫山秀夫」兩個關鍵字一時太開心導致鬼遮眼,誤把《動機》當成《臨場》買回家了,更令人傷心的是《動機》真的不太好看

2009年4月14日 星期二

愛的附麗

今天過生日。三年前,友人說等我到了這個歲數,過生日應該會五味雜陳,並且為了即將跨入三字頭而備感崩潰。在青春法西斯的氛圍中,變老無疑是最悲慘的事,然而友人卻不知道我對三字頭並不像一般人那樣深惡痛絕,畢竟我心儀的女作家也是到了這個年紀,才突然變得無與倫比地美麗。

教我日日懸心的人今天雖然不能陪我,卻給了我一樣功課,要我讀魯迅的〈傷逝〉。我其實不太記得以前有沒有讀過,即使有應該也是大一的事情,於是急忙上網找來讀;篇幅不長,很快就讀完了,這才想到原來鼎鼎大名的「中國娜拉」就出自這裡。易卜生(Henrik Ibsen)的玩偶之家(A Doll's House)也是大學讀過的,對Nora並沒有什麼好感,也不特別同情,我想是時代使然。

透過涓生的獨白,對他和子君的關係有所理解,或許比較radical的feminist就要慷慨激昂起來了。但是我讀完了卻對power或gender的議題沒有什麼感覺,最有感觸的是「人必生活著,愛才有所附麗。」日前的一點想法,竟與魯迅的名言不謀而合。

雖然情境是陳舊的,語言是疏離的,然而思想歷久彌新、不會褪色。我不知道功課究竟做對了沒有,然而有所會心是千真萬確的。這個生日無疑是最愉快的一個生日,這段期間也是凡有人問「近來可好?」我都能坦然回答「相當不錯。」的奇妙時刻,或許是因為愛的附麗,或許是因為我看似沉溺其實清醒--人必生活著,愛才有所附麗。因此,更樂於擁抱生活的我,才得到了更為美妙的報償。

2009年4月11日 星期六

語言是我們的居所

研究所時期,有同學對我感到驚奇:妳怎麼上課時說話是一個樣、下課後完全另一個樣?就連在生日卡片上,也老實不客氣地寫著:「妳真是個奇葩,a hybridity...」讀了令我莞爾。其實沒有什麼,我身邊一些朋友也是這樣的,談詩論藝時可以隨口說出好些個文藝理論,閒談時亦論人非,對周杰倫的歷任緋聞女友知之甚詳。

因此,要我以詩經酬答是可以的,要我用通俗的流行語也不是什麼難事;初識的朋友總驚異於我語不驚人誓不休,在朋友間享有反應異於常人的「機車教主」之名,其實一來只是喜歡博君一笑,二來實在是覺得在兩種語言脈絡之間騰挪,太有趣了。也曾經有人因為喜歡聽我說笑而接近我,然而只想做一個純然的聽眾;我沒有接受這個人,他需要的其實是一架收音機,而不是我。

任何讀過一點Jacques Derrida的人都能輕易地指出différance一詞to defer和to differ的雙重意義,我卻覺得之於我,語言的不可逆料、不可信賴則遠過於此。人為什麼總是可以辭不達意,總是可以口不對心?在語言行進的途中,總是有那麼多roads not taken,等到回過神來,蒲島太郎已經打開了龍宮寶盒,啟動了不可逆反應。

我是這樣一個長期棲居於語言文字的人,任由語言文字的氣候改變我的形狀。其實這樣的人都知道,我們無時無刻將自己暴露於巨大的危險之中,語言文字可以是羅盤,但是只要有心操弄,就能引人誤入歧途。然而還是不斷地受到感召、受到引逗,像是候鳥的血液,不可理喻地就是能感受到季節變換時,不斷遞來消息的氣流。

語言是我們的居所,但同時也是危樓。但人很奇怪,明明知道危機就在眼前,卻不願意輕言放棄安身立命的所在。

2009年4月8日 星期三

暢銷書

雖然我的閱讀品味經常被取笑為「老人」,喜讀「老人書」,如紅皮大字足本中國古典小說、汪曾祺的小說或唐魯孫的散文,但我其實也讀暢銷書,也就是所謂的「年輕人書」,甚至「小孩書」的。我說的暢銷書倒不是《追風箏的孩子》《不存在的女兒》或《燦爛千陽》這些「灰鷹流」書籍,而是大人小孩通殺、紅遍全球書市的《達文西密碼》、《哈利波特》系列或《黑暗元素》三部曲。

《達文西密碼》的威力,從梵蒂岡的反應即可略知一二(笑)。接著看了《天使與魔鬼》和《大騙局》,覺得最好看的是《天使與魔鬼》,梵蒂岡對這本書的觀感不言可喻。向來對這種充滿歷史八卦(對,我是會去逛古人八卦版的那種人)與推理解謎元素的作品毫無抵抗力,不管專家或教會如何解碼,就是執迷不悟。這是小說哪,可不是教科書,認真你就輸了。

《達文西密碼》碰觸的聖杯之謎倒還不是我最感興趣的部份,一來我不是教徒,二來在學校裡只要考聖經我都考得亂七八糟,實在不喜歡這種寓言啊。讀詩讀到 Holy Grail,也不疑有他,以為真是個杯子,完全缺乏相關背景知識。但《天使與魔鬼》就不同了。四大元素!隱喻!藝術品!雙向字(Ambigram)!將所有迷人的元素冶於一爐,實在令人無法抗拒。本書比起《達文西密碼》也更為刺激、緊湊,適於改編成電影。

《達文西密碼》電影想必令許多書迷失望,我也是散場後不禁問友人:「這什麼?」的苦主。湯姆漢克飾演羅柏蘭登真的非常令人幻滅,羅柏蘭登不是應該像年輕一點的哈里遜福特嗎?比較令人振奮的只有藏密筒(cryptex),以及好久不見的甘道夫,這回演起關鍵人物李伊爵士了。《天使與魔鬼》的電影非常令人憂心,羅柏蘭登有不少動作戲耶,我沒辦法想像發福的阿甘和綁走薇多莉雅的哈薩辛要怎麼對打。

不過看來應該檢討的不見得是選角,而是我這種老是先讀小說再跑去看電影「對照」一番的粉絲。不僅《達文西密碼》如此,《哈利波特》也是如此,不過我得說《哈利波特》的選角硬是精采許多。

身邊很多朋友對《哈利波特》是不屑一顧的,認為它除了「好看」以外一無所有。但我和妹妹卻一連看了七集,每集都捧場,她們看中文版,我中英文版都看。哈利波特嘛,好看的地方就在活靈活現的魔法世界、比我讀過的任何一所學校都多采多姿的霍格華茲,還有層出不窮的法寶啊。正因為不對這種「好看」的小說要求太多,所以熱熱鬧鬧地看了七集,電影上映也一定捧場,妙麗這麼漂亮,石內卜這麼會演,看這兩人就值回票價。(妹妹還喜歡榮恩,但就是沒人喜歡哈利波特,也是個奇特的現象)

系列作中我比較偏好《消失的密室》和《火盃的考驗》,劇情比較緊湊、完整。至於《鳳凰會的密令》《混血王子的背叛》和《死神的聖物》劇情急轉直下,好似在趕進度,急著把所有瞞了四集的秘密抽絲剝繭。電影則偏好《阿茲卡班的逃犯》,一二四集的表現都中規中矩、不過不失,唯有阿方索科朗(Alfonso Cuaron)拍出了不同的境界。第三集《阿茲卡班的逃犯》是相對比較平淡、不好表現的一集,但電影的表現甚至比小說更精采,值得記上一筆。無論是催狂魔的形象(非常逼真,相較之下第五集那些披著黑布的怪物不知道是什麼)或是穿梭時空的情節都非常精采,直到現在我還深深懷念被催狂魔斗篷拂過的那朵霜花,以及妙麗「我的頭髮從後面看起來是這個樣子嗎?」的妙問。

第六集又是大衛葉慈(David Yates,為什麼跟我喜歡的大詩人一樣姓葉慈啊啊啊)執導,想到那支離破碎、不知所云的第五集,哈利波特迷請跟我一起集氣,祈禱第七集導演換人做吧,至少給觀眾一個美好的結局啊。

至於《魔戒》就沒有這種待遇,三集電影是看完了,也著實迷了一陣子亞拉岡和勒苟拉斯(同樣地,沒有人喜歡哈比人主角佛羅多,我們都喜歡山姆),但是朱學恆的翻譯我嗑不下去、買不下手,想當然耳妹妹就沒得看,只有我看英文版也有點過意不去,只好繼續向托爾金說抱歉了。

我不是個奇幻小說迷,對大多數的奇幻作品興趣缺缺,最近引起我注意的是同樣大名鼎鼎、威震江湖的《黑暗元素》三部曲(His Dark Materials Trilogy)。光聽書名是出自彌爾頓的《失樂園》(Paradise Lost,大學時期的噩夢之一),就引起我的興趣,電影版又是由妮可基嫚領銜演出Marisa Coulter,說什麼都要捧場一下。而《黑暗元素》三部曲也確實頗對我的胃,立時把《納尼亞傳奇》(The Chronicles of Narnia)拋到腦後。雖然第一集《黃金羅盤》電影刪減了不少關鍵情節,我還是期待《奧秘匕首》和《琥珀望遠鏡》的上映啊。(雖然說我不曉得羅傑活得好好的,後面是要怎麼自圓其說啦)

雖然我對意圖侵犯嚴肅文學領域的作品和作者向來不假辭色,並不代表我要和大眾文學劃清界線。《黑暗元素》三部曲算不算文學作品?當然算。《達文西密碼》算不算?算。《哈利波特》算不算?我不太確定,但我不排斥,我向來就不排斥這種大剌剌表明「我就是好看,但你別拿我寫學位論文」的作品。我當然看暢銷書,但我討厭「爛梨裝蘋果」的「暢銷書」,尤其是明明拾人牙慧又喜故作清高、大言不慚標榜原創、抨擊他人抄襲,明明擁抱大眾卻又想撈過界、處處譏諷嚴肅文學故步自封的寫手,還有他製造出來的印刷品。

2009年4月7日 星期二

呆雁

呆雁問我記不記得《紅樓夢》裡關於呆雁的那一節,情節是記得的,只是我老記不住回目。寶黛的戀情自然是美的,但是換作任何人,要這麼鬧法肯定兩個人都要發瘋,就算兩人不發瘋,親友也要發瘋了。既然不是「賈不假,白玉為堂金作馬」賈府豢養的孔雀,就不要想自己演一遍賈寶玉和林黛玉了。

情深不壽,如果不是「不在乎天長地久,只在乎曾經擁有」的信徒,是應當有所警惕的。情極之毒,更是愛情的極度變奏,美則美矣,有礙健康。不諱言,有種感覺實在微妙:不知道是被雷打中,還是被奪了魂魄,終日恍惚,有如漫步在雲端;食不知味、夜不能寐,自己都認不得自己。一日如此,或可謂心蕩神馳;三日如此,旁人恐怕要以為中了邪祟;日日如此,日子還要不要過?

或許過了小女生對愛情充滿玫瑰色幻想的年齡,心蕩神馳可以,中了邪祟也不難救,但日子終歸是要過下去的。幸福應該是天天相對吃飯卻總覺得有滋有味,應該是日日從同一個人身邊醒來,卻不曾厭倦那張睡臉;應該是可以全不設防,把彼此當成童話裡那個埋了國王驢耳朵秘密的樹洞。

聽起來很平淡,做起來很困難。即使遇上了對的人,也只成功了一半。我總是相信許多事情自有它的額度,揮霍光了,就沒有了,不能預支下一個人生來添補。因此談戀愛靠的不光是感性,更多的是理性,人總是需要收束自己,持盈保泰這四個字,我認為在哪裡都說得通。

2009年4月6日 星期一

小確幸

村上春樹說:「如果沒有這種小確幸,人生只不過像乾巴巴的沙漠而已。」小確幸,小さな、確実なる、幸せ,微小而確切的幸福。姑且可以翻譯成:晨間那杯煮得正好的咖啡,推開窗看見草莓開花的瞬間,或者,深夜裡收到了短訊,在微小的字距間發現隱約的、春天的足跡。

又或者,在一則口耳相傳的故事末梢,細碎的音節裡,突然領悟了那無以言說的秘密。

2009年4月5日 星期日

字典癖

說到戀物癖(fetishism),不知道其他人腦袋裡內建的鏈結會連到哪裡去,或許是絲襪,或許是蕾絲襯衣;而我生命中最可大可久,最生生不息的物神崇拜情結,說到底,大概還是字典癖。並不是說我因此成了字典版本學的專家,但我確確實實相當迷戀字典,甚至耽讀字典,樂此不疲。

記不得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迷字典的,但應該不是因為查字典比賽。出一張考卷要學生迅速找出某個字是什麼部首、筆劃幾何,又在哪一頁,在我看來,幾乎全盤抹煞字典所帶來的樂趣。我喜歡「讀」字典,而不是「查」字典,求取知識,不能總是為了應急。但我想自己開始喜歡字典,多少還是為了想表示自己知道的比別人多一些。說來好笑,但自己確實是在很小的時候,就懂得掉書包博取他人的尊敬與注意;譬如稱荷花必言菡萏或芙蕖,小雨不說小雨,更不願說毛毛雨,必定要說霢霂,才能暢快安心。這種logo-centrism大概病入膏肓,藥石罔效,但是比起另一種「logo」-centrism,我的情結未必不可取。

我讀字典,大抵從喜歡的部首開始讀。花鳥蟲魚,日月草木自然是我最感興趣的一部份,時日一久,也從生食跨入熟食,關心起金石之學,或者紡織工業了。艸部是我最喜歡的部首之一,多讀亦有詩經之神效,多識於花草之名。只是有許多植物的形貌,遠在我的想像範圍之外。我總想不透茜草是怎樣的草,搗染之後會出現怎樣的紅色,是指甲花那樣的紅嗎?茜紗的色澤我總無法想像,跟碧紗會有怎樣的分別,亦無從得知。黛玉初進賈府睡的碧紗櫥要是換了茜紗櫥,又會有怎樣的變化?想來對色彩心理學知之甚詳的曹雪芹,是不會容許我胡亂設色的。玉部也是我極喜歡的部首,但是沒有研究過歷代衣飾的我,也很難想像佩帶在身上的玉,上身的「珩」和下身的「璜」有怎樣的差別;更無法得知為什麼「玖」是像黑玉的石頭,石頭和玉不是相去甚遠嗎?當然,年紀尚小的我,是參不透石頭和玉,有時候要看那裁決的眼睛,願不願意去分別的。

認識了一個新字,對我而言像是多得了一顆玻璃彈珠,總值得用得到寶藏的心情去珍惜著。有時候怕自己忘了學過什麼字,還會抄起一張紙,寫個「艸部」,底下就開始寫起我所記得的艸部的字;多寫一個,就多一分「還好還好,沒忘記」的喜悅與僥倖。或是寫個「玉部」,想起哪個女同學的名字有個別致的玉部的字,就深深覺得對方的父母真是好眼力。在窮極無聊的課堂上,或者提不起勁做任何事的下午,來一場記憶力大考驗,總是可以讓我在短暫的時間內心無旁鶩。

上了國中,開始學英文以後,開始接觸英文字典,發現英文字典也同樣好讀。不管是英漢、漢英或者英英字典,都可以讓我讀得津津有味。一直到了大學,不記得是哪一次大考前夕,急忙查閱英英字典的時候,我居然讀著讀著忘記了自己原本要查哪一個單字,再回首已百年身,不曉得自己課文讀到哪裡了。高三考完甄試後,興致勃勃地跑去學法文,自然免不了買本法漢字典;大二時選修了德文課,也硬著頭皮買了團購不打折的德漢字典。法漢字典和德漢字典我都讀得饒有興味,惟獨日文字典讀起來沒有感覺;果然,日文是我最無法進入狀況的一種外語,學到動詞時便早早繳械,連掙扎的力氣都沒有。

都說女人的衣櫥裡永遠少一件,我卻覺得字典永遠少一本。學海無涯,我少的字典可遠遠不只一本。讀了外文系之後才發現只用一本字典絕對捉襟見肘,除了標準配備,至少還得準備幾本字詞搭配字典、同義字反義字字典、成語俚語字典、發音字典、文學術語專用字典、文學批評術語專用字典等,讀神話還有神話專用字典,分工之精細,專業程度之要求,簡直到了無孔不入的地步。

新年新希望,希望自己可以找出理由和財源,幫自己添購幾本早就該買,卻遲遲下不了手的字典。除了英文字典,其實我最想要的還是一本夠好的國語字典和成語字典,除了資料要豐富,印刷千萬不能太差,家裡的字典總是讀得我頭昏腦脹,這樣簡直太人神共憤了。

2009年4月4日 星期六

寓教於樂?

在某次面試中,出版社總經理說她規劃了新的書系,希望借重我的相關經驗。新書系的任務很明確,就是讓中國經典與遊戲相親相愛--任務是成為遊戲研發商愛用的資料來源,以及玩家會愛屋及烏轉而眷顧的商品。

我後來沒有接受這個offer,因為覺得總經理的夢想很難實現。

或許總經理沒有時間玩遊戲,她不曉得文字思考者和圖像思考者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種,對,就像高加索種人和尼格羅種人一樣,差異甚大。要一個肯花10小時玩「三國志11」的人,去花10小時讀羅貫中的《三國演義》已經不容易,要這個人去讀陳壽的《三國志》更難。

不是任何與階級有關的問題,關鍵在於這三者是不同的文類(genre),在不同的平台展演,你可以不願意承認,但這三者確實已經各自獨立了。對著日版的三國志或幻想水滸傳罵罵咧咧,只差沒罵出喪權辱國數典忘祖是沒有意義的,那根本不是一樣的東西。

我很喜歡三國演義、西遊記、紅樓夢,甚至山海經和封神演義,但是改編成遊戲總是貌合神離。看KOEI的「三國志」系列把「美姿顏、好笑語」、人稱孫郎(跟周郎可以組個WaT或瀧&翼)、魅力可比金城武的孫策畫得一臉衰相,堪稱金字招牌且「壯有姿貌」的周瑜(他在《三國演義》裡被寫得比較帥)看起來像管娘砲,趙雲卻遙遙領先帥到翻車,有沒有天理啊?而《紅樓夢》明明是如此充滿詩意,男女主角(好啦,男主角確實淫,但絕對不是淫賤啊)不食人間煙火,氛圍滄桑靈幻的不世之作,改編成遊戲之後竟然是H Game!喵的,製作人你給我去曹雪芹墳前下跪。

把中國經典改編成遊戲,多的是如此逼良為娼(!)的組合,明明有那麼多熱鬧滾滾的文學作品,一定要這樣喬太守亂點鴛鴦譜才會爽嗎?但話說回來,一款遊戲之所以有資格被稱為遊戲,必然要具備相當程度的可玩性,如果不委屈原著,那就變成電子小說、委屈了遊戲;如果不委屈遊戲,原著只好滿臉豆花,讓書迷傷心欲絕、哭著回家找媽媽。

出版界說,啊,多希望那些玩遊戲的人能花一點時間來看書。遊戲界說,啊,其實我們有好多奇技淫巧等著發揮,只欠缺一個夠水準的故事。張飛立矛長板橋,一夫當關威風凜凜,光用文字敘述太可惜,讓遊戲研發團隊加點聲光效果、最好還有曹軍的無臉小兵嚇到尿失禁。然而,「寓教於樂」太沉重,何不讓書歸書、遊戲歸遊戲,書要寫得精采、遊戲要玩得痛快,不要心心念念想撮合它們。或許「三國志11」的玩家打得膩了,也會想去看看《三國演義》裡周瑜諸葛亮如何唇槍舌劍、夏侯惇如何拔矢啖睛。或許《紅樓夢》的讀者看不慣神瑛侍者和絳珠仙草總是你哭我哭大家哭哭,想搞清楚到底怎樣才能跟林黛玉H。

忠於原貌,別「你泥中有我、我泥中有你」,豈不甚好?

奴化

在遊戲界擔任過玩家、業者和媒體的角色,深深覺得線上遊戲也是人生修行的道場。剛出社會時,小主管滿不在乎地撇嘴說:「線上遊戲?那種東西浪費生命又不入流!」(按:以下3685字情緒性評論略)(再按:後來該人士也「淪陷」於線上遊戲的「魔掌」)我聽了默不作聲,但暗暗下了結論:是浪費生命或是人生修行,關鍵不在遊戲本身,而在玩遊戲的人。

從見樹到見林,再到努力使自己見樹而不見林,看過很多遊戲,及其背後的邏輯和操作手法。「奴化」的手法和程度,關係一款遊戲的成敗。我最喜歡的例子,就是同時被某遊戲公司簽進來的兩款遊戲(剛好都玩過,而且是用力玩過),前者據說是花大錢買的,後者是半買半相送的,結果前者叫好不叫座,後者紅到爆、紅到翻、紅到可以寫一整套犯罪手法解析和騙術面面觀。

為什麼?要論遊戲內容,兩者真的有很大的差別(這時就不說天淵/雲泥/霄壤,一沒那麼嚴重,二我不想被粉絲公幹);要論行銷手法,對,前者是走錯了幾步,後者則非常聰明,然而畢竟是同一家公司的產品,差距也不到60分跟100分的程度。關鍵所在,就是「奴化」得徹不徹底、漂不漂亮了。

老實說,知道自己在幹嘛的玩家總是沒有預期的多。很多人都在等遊戲給你事做。就拿練功這回事來說吧,MMORPG基本中的基本,有的遊戲極盡苛刻,打怪取得的經驗值能調多低調多低、升級所需經驗值能調多高調多高,更不要說死了掉%還是要你這個加倍那個加倍什麼都得掏錢出來。(玩家真正需要的加倍只有兩種, 一是肝功能加倍,二是視力加倍,不然幾條命都不夠瘋)可是很奇怪,玩家偏偏買帳。在還沒接觸上述的後者遊戲時,我對這套模式也嗤之以鼻,結果自己下場玩的時候,也不得不掏錢:喵的,經驗值跟掉寶率都給我調低成這樣,我一天沒48小時,只好拿錢跟你拼了啊!不拼怎麼辦?裝備限等級、任務限等級,沒等級是要跟別人玩個屁?(這款遊戲還不是最過分的,還有區域限等級的,等級不夠就是不讓你去,有夠歧視的吧?)

前者則完全相反。這裡說的完全相反,不代表這是款無欲則剛的清高遊戲,猶如陽春白雪般曲高和寡,並不是。一樣死要錢,只是死要錢的方法和名目不太一樣而已。這遊戲自由度高,換言之就是啥目標都不給你,你愛做什麼就做什麼。裝備?管你1級還是100級,能穿的都是那些;技能?只要你天賦異稟技巧過人,就算角色不是那麼硬,也是勤能補拙。雖然這款遊戲奴化人的地方所在多有,要練技能?既入地獄不拿個大師稱號向世界宣告出運了怎麼可以,excellent,中招了。但不夠露骨的奴化,似乎就沒有那麼多enjoy the suffering,痛並快樂著的感受。

雖說露骨的奴化嘴臉難看,但是快、又有效。玩家三兩下摸清這遊戲的規矩,明白什麼是硬道理,就乖乖跟你搏感情。欲迎還拒龜龜毛毛,褲子都脫一半了還在說還不想進展這麼快,雖然一樣是玩,就不免抱怨研發團隊「不像外表看起來那麼純情」。

要玩線上遊戲,先搞清楚自己喜歡被怎麼奴化吧!祝各位玩家都能獲得被虐狂的無上樂趣。

2009年4月3日 星期五

遲來的正義

NCC終於開始關切線上遊戲廣告歪風,真可謂遲來的正義。其實不只《預言Online》拿電鑽抖很大的舒舒、《殺Online》坐騎馬機搖很大的瑤瑤,線上遊戲找「美少女」拍廣告,上半身穿得很少其來有自,在此也無法一一舉例(實在太多了,而且有很多都是炒短線、死很快的產品)。

大概我不是這些遊戲的目標族群,沒辦法體會巨乳「美少女」是否真的對宅男來說殺很大,但是就從業人員的角度來看,會祭出這個殺手鐧的產品,幾乎都是內容貧乏、畫面粗糙,用一般介紹方式無法吸引玩家注意的次級商品。這種宣傳方式或許紅得了一時(但幾乎都是紅了代言人而不是遊戲,紅了slogan而不是營收),但是炒完短線,這遊戲的壽命也差不多了。

投身業界以來,大概不曾像此時這麼難為情,感覺自己好像在從事八大行業。當閱聽人都在質疑「為什麼線上遊戲廣告都在賣奶?都充滿性暗示?」時,感覺自己身處性犯罪高危險群之中。遊戲業本來應該是很有趣、很有想像力的一個產業,但隨著代言人衣服越穿越少、性暗示言語越來越多,突然覺得賣檳榔的業者大書「買兩粒送兩粒」,或在招牌上寫「褲濕啦」,好像也沒有比線上遊戲低級到哪裡去。

不諱言,部分媒體很喜歡把遊戲妖魔化,一下子大書特書研究顯示玩遊戲有許多壞處,會讓玩家視力減退、身體變差、身材走樣、成績低落、荒廢工作、腦力萎縮、傾家蕩產、家庭失和……一下子報導遊戲玩家真人PK鬥毆喋血、誘姦網友、以性交易換取高價虛擬寶物……感覺遊戲(特別是線上遊戲,家用主機遊戲就不會被這樣污名化)簡直就是動搖國本的罪惡淵藪,應該跟核廢料一起集中處理。

有朋友為了策畫活動,向我探詢與遊戲業者合作的可能。當然idea是好的,我個人也很喜歡,但是線上遊戲的target和這個活動訴求的target,重疊的部份可能很少。市場上當然不乏內容豐富、很有料的遊戲,譬如Blizzard “World of Warcraft” 故事龐大到我完全沒力氣搞懂,總覺得讀兩套《魔戒》搞不好還比較輕鬆;也有像大宇《軒轅劍》系列那樣,既能把墨家思想融入劇情主軸、又能展現《山海經》部分內容的遊戲,但是真正在乎這些底蘊的人能算多嗎?

我自己是會因為遊戲裡出現相柳、英招、窮奇、贔屭這些兇神奇獸而振奮,會因為和NPC對話聽到Ravel的Bolero而生知遇之感,但是大多數的玩家還是比較在乎升級快不快、有沒有打到好寶、轉蛋轉到的東西值不值錢,或者哪個人物最萌、身材最辣,如此而已。

待在這個業界時時有精神分裂的危險,然而我更厭惡商場的波詭雲譎、藝文界的文人相輕,諸害相權取其輕,還是在業界待了下來。如果哪一天我實在受夠遊戲廠商惡搞經典作品、不想再看《三國演義》群雄全都被畫成美少女(張飛還有虎牙是怎麼回事?)、無法忍受《紅樓夢》老是被改編成H Game(寶姐姐和林妹妹是純潔的!)的時候,大概就會另覓出路了。

*圖為《真.戀姬無雙》之張飛。

2009年4月2日 星期四

習慣

許多優秀的作家都有天天寫作的習慣,譬如村上春樹。就像每天要吃飯、要睡覺,原來寫作並不是降靈會,而是可以定時定量、像慢跑那樣逐漸養成的習慣。學生時期,老師問我:「妳難道就不能go steady嗎?」學詩的啟蒙老師說:「妳這人很奇怪,動不動就消失好一陣子,再出現就好像練成了什麼功夫,突然又躍進了一層。」或許是天生只有爆發力、沒有續航力使然,總是嚴重缺乏循序漸進、可供檢視的過程。

因此,我看張惠菁談及《楊牧》一書的準備工作時,簡直如坐針氈。楊牧的創作時間相當長,並且能持續發表作品不輟、延展成可供檢視的創作進程,我除非是砍掉重練,否則絕不可能有這樣的成果。我總是對羅某寫給阿言的序心有所感,確實,有些創作者是幸運的,很快就找到創作的目標(是否可長可久因人而異),有些就像我這樣,花了許多時間摸索,卻是徒勞的內耗、空轉,時間卻不會因為我的惶惑而稍事停留。

離開校園以後,連內耗、空轉都不可得了。常常被什麼事情、什麼話觸動了思緒,但是沒有辦法好好整理、發之為文;等到下班回家了,腦袋也差不多放空了,要再去打撈早已游離的思緒,也真的困乏了。一旦驀然回首,那種心慌真是無邊無際,日子就這樣過去,連幾句話都沒有留下,就這樣永不復返了。

所以,要強迫自己每天寫,就像要強迫自己每天運動一樣。每天運動身材會變結實,每天寫,思緒應該也會變得結實些才是。

讀汪曾祺《世相中人》

汪曾祺向來是我非常喜歡的小說家,在還沒開始接觸簡體書之前,翻來覆去就讀那麼一本《茱萸集》,實在覺得意猶未盡。偏偏身邊的同好又不多,只有一次,多年前在文藝營當袁哲生班上的輔導員時,有幸和心儀的作家聊了一下。我是不會寫小說的,只喜歡讀,自然沒有多少創作上的心得或疑難可供談論,只能聊聊喜歡哪些作者和作品。袁老大問了,我答曰汪曾祺,換得一句:「好!眼力不錯!」因此我一直認為自己的眼力無論如何不至於太差。

和同儕相比,我算是非常喜歡大陸作家的「鄉土書寫」(之所以加上引號,乃因有感於此鄉土書寫非本土鄉土書寫也),從莫言、賈平凹、韓少功、余華、葉兆言到畢飛宇,都有令我神往艷羨之處,更不要說老前輩汪曾祺了。《茱萸集》幾乎篇篇是佳作,我尤其喜歡〈歲寒三友〉、〈大淖記事〉、〈鑒賞家〉、〈金冬心〉和〈雞毛〉這幾篇,除了「好!」以外沒有第二句話。

直到最近讀了《世相中人》,才體會到汪老不僅小說好,散文也好,可以想見其人也是好的。經歷批判、勞改、解放和江青的「控制使用」,可謂波折不斷,但汪老卻能隨遇而安,字裡行間流露出的恬淡、閒適,真是一種境界。我尤其喜歡讀汪老憶舊,寫他的父親,寫西南聯大中文系的教授們(朱自清、沈從文、聞一多,這師資實在太超過了),讀來津津有味,彷彿也隨著活過了那樣精彩的人生。

書中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治療「對口」一節,即生於頸後的惡瘡,極為嚴重。然而汪老接受治療時,連麻藥都沒有打,就啃著父親給他的蜜棗,讓醫生把塗了藥的繃帶塞進傷口裡,這簡直是現代關公了,比起刮骨療傷毫不遜色。其餘記人、記事、記食、記舊日風華無不精采,汪老的幽默感和處世智慧更令人折服,令我在捷運上捧讀時,不禁會心而笑。

再談畢飛宇《玉米》

《玉米》是我最近讀過最有感觸的小說,對於沒能好好介紹它,感到很歉疚。朋友說我是一個很不會說故事的人,這點我無從辯駁,《紅樓夢》被我一講,可能會變成這樣:賈寶玉和林黛玉談戀愛,可是大家都說有金鎖的薛寶釵和有靈玉的賈寶玉才是一對,林黛玉就很悶、身體越來越不好,最後病死了,賈寶玉也出家了Orz

這幾天不停地在MSN上對朋友推薦《玉米》,照這種程度看來,很可能會被朋友誤會我大概是愛上畢飛宇了吧(剛好畢飛宇還長得蠻帥的,真是作家中少有的型男)。《玉米》描寫王玉米和王玉秀這對姊妹之間的角力與暗湧深得此中三昧,跟電影《美人心機》扁平的劇情刻畫完全不同。

有兄弟姊妹的人大多知道比較是怎麼一回事。不要說手心手背都是肉,手背都是皮啊!十個手指伸出來都有長短了,不是嗎?總會有個識大體、不出錯的姊姊(或哥哥),有個太受寵、愛叛逆、不知天高地厚的妹妹(或弟弟),競爭意識、嫉妒與仇恨向來就是手足之情的一股逕流。

我一直覺得當兄姊是很冤的一件事,底下的弟妹行為偏差,父母常常會怪到兄姊的頭上來。我很少聽說弟妹犯錯,兄姊不挨打挨罵的。即使為弟妹犧牲、付出,也都被當作應該的,天曉得當兄姊的不過是投胎投得急了些,要知道有這麼重的一條原罪,不知還有誰肯當長子長女。

玉米就是這樣一個「任重道遠」的姊姊,超齡的成熟懂事並沒有替她掙到美好的未來,她原本應有的未來,被妹妹玉秀硬生生地擊碎了,雖然後者也受了很重的傷。故事的開始極力描寫玉米這麼一個出色的女性,到了父親失勢、妹妹玉秀被村子裡七八個大男人輪姦後,姊妹之間的新仇舊恨就格外可觀。

玉秀(還有玉葉,但後文沒有交代)被輪姦的事件是書中最重要的轉捩點。這幾個女孩子原本被捧在天上,一下子落入了泥塵。玉米本來已經和人人稱羨的飛行員訂婚了,卻因為玉秀失貞的事傳到未婚夫耳中,未婚夫懷疑玉米也失貞,退了婚。玉米原本「雙臂一伸就是鳳凰的一對翅膀」的人生就變了調,做了高幹(其實應該也不是非常高啦,但我不太懂那社會結構)的續弦,做小伏低,在床笫間曲意逢迎以求生存。

玉秀失貞後,氣焰並沒有因此收斂,惹得二姊玉穗狠罵她「尿壺、茅缸」(真的非常惡毒,雖然玉米說玉秀「要不是妳妖里妖氣的,怎麼會有這樣的事」其實不無幾分道理,但將遭受性侵害的責任都歸咎於女方實在令讀者有些刺目刺心),再加上張懷珍挾怨渲染,連三歲小兒都知道要笑玉秀是「尿壺、茅缸」,實在待不下去,只好進城投靠大姊玉米。然而玉秀到這個地步還是舊性不改,仍舊瑣瑣細細地與玉米做對,玉米灰心了。

最令我怵目驚心的一個場景,就是玉秀跪求玉米高抬貴手,幫幫她的忙,不然就只好去死了。玉米冷靜地回她:妳去死。我會買上好的料子給妳做壽衣。千言萬語不能描述這個場景有多麼劇力萬鈞:姊妹之間,雖是同根生,亦有不共戴天之仇,此間的恩怨糾葛比起一般人之間的仇恨,更是難以拆解。在仇恨與寬恕之間,還有那麼多澎湃的情緒在交戰。

這本書的重要情節大概都快被我雷光了(笑),但是畢飛宇的文筆更精采,趕快去讀原文吧。台灣的出版社還出版了他的《青衣》和《平原》,不過價格實在不怎麼可愛,我還是讀簡體版吧。

讀畢飛宇《玉米》

對畢飛宇這個名字很陌生,對「魯迅文學獎得主」前頭的兩個字就沒這麼陌生了。九歌版的《玉米》封面設計也頗得我的眼緣,因此即使平日看書是很認「品牌」的,不輕易嘗試陌生的作者,還是把《玉米》買回家了。

確實是好看,讓我想起一度耽讀的大陸作家來。從莫言開始,蘇童、余華、葉兆言,他們說的故事和台灣作家不一樣。卷首有一段郝譽翔的文字,我是頗能認同她「台灣的小說總喜歡引經據典,挪用理論,而大陸的小說則要樸素得多」這句話的。自袁哲生歿後,我已久不讀當代小說了,為的就是從支離破碎的情節中拼湊出意義實在是累了。因此除了張大春的兩冊筆記小說,讀來讀去就是張愛玲,還有幾冊《紅樓夢》《三國演義》《水滸傳》。

對大陸的小說總有情節入微、語言鮮辣的印象。因為用語有別,隔了一層,讀起來反倒更有味。(僅限於文學作品,工作上讀到大陸譯者的文字,我是想殺人的)評者多稱道畢飛宇刻劃女人之入木三分,在我讀來,玉米和玉秀這兩個人物寫得是好的,在故事轉入玉秧時,我還對玉米和玉秀念念不忘,總覺得沒有寫完,怎麼會這樣就沒有了。

玉米寫得尤其令我印象深刻,畢飛宇在她身上也用了最多筆墨。我感覺玉米這樣的女人,即使被放進大觀園裡做個三四等的丫頭,也必然會有竄出頭的時候。面面俱到的大姐玉米,和爭強要勝的三妹玉秀,兩人之間的互動尤其令人一凜。玉米有那麼幾分襲人的味道,模樣是周正的,行為無可挑剔,命運是乖蹇,但她有本領。玉秀則帶著幾分晴雯的狂傲,特別貌美,特別氣盛,但畢竟是層層翻印後,斑駁不全、無法和原版相提並論的,徒有一點輪廓的晴雯。

玉米和玉秀這對姐妹是互相依偎,又彼此憎恨的,畢飛宇的描寫極到位。玉米發落家事,玉秀偏偏不服,小鼻子小眼睛地嘔著氣。我自己是有姐妹的,因此看到這些文字,感覺太切身、太熟悉了。後來玉秀遭了輪姦,被二姐玉穗譏為「尿壺、茅缸」,實在待不下去,只好投靠向不投契的大姐。在玉米和玉秀兩人機巧的仇恨間,驚見這就是人性,好的時候「是個菩薩」,什麼都包容、都原諒,一旦翻了臉,絕對往對方最痛的地方戳。這種戲碼,太熟悉了,也經歷、也聽說,更難為的是竟能寫得這樣絲絲入扣。

要說對《玉米》有什麼不滿意的地方,就是覺得實在不過癮,不過薄薄一冊兩百多頁,別說寫到莫言《檀香刑》那種長度,就是寫到《紅樓夢》的篇幅,我也很願意讀。

我想我很快就會去找畢飛宇的其他作品來讀了。

2009年4月1日 星期三

解謎火肉白菜湯

我對《紅樓夢》第八十七回「感秋深撫琴悲往事 坐禪寂走火入邪魔」中,高鶚讓林黛玉喝的那碗火肉白菜湯一直耿耿於懷,刺目的程度比起林黛玉在第八十九回「人亡物在公子填詞 蛇影杯弓顰卿絕粒」中穿著「月白繡花小毛皮襖,加上銀鼠坎肩;頭上挽著隨常雲髻,簪上一枝赤金扁簪」有過之而無不及。曹雪芹是有意識地營造林黛玉「世外仙姝」的形象,故不肯實寫林妹妹的容貌衣著,更不要說林妹妹吃些什麼。因此薛寶釵有「臉若銀盆,眼如水杏」的容貌描寫,會想吃油鹽炒枸杞芽兒的是寶釵和探春,絕不可能是林黛玉。

唯二的例外,也都是為了突顯其他主題而不得不然,像是「琉璃世界白雪紅梅」一回,為了襯出邢岫煙的寒素和薛寶釵的不喜妝扮,才特地寫了林妹妹「換上掐金挖雲紅香羊皮小靴,罩了一件大紅羽紗面白狐狸裡的鶴氅」;在「林瀟湘魁奪菊花詩」一回中,為了突顯林黛玉弱質纖纖,才安排她吃了一點夾子肉(看看平兒拿了多少螃蟹給鳳姐,就知道林妹妹到底有多弱了),不然林黛玉除了燕窩粥和一點瓜子、松穰外,實在是無福消受胭脂鵝脯、生烤鹿肉或茄鯗這些菜色。

一直以為高鶚那碗火肉白菜湯只是挫了世外仙姝的形象,看了紫鵑說的食材,也只是納悶「火腿白菜煮湯就算了,幹嘛要加蝦米和紫菜?」看了鄧雲鄉《紅樓風俗名物譚》才恍然大悟,原來柯南說的沒錯,真相只有一個,就是高鶚這傢伙真的是在亂寫啊。

鄧雲鄉稱這碗火肉白菜湯是「怪湯」,不僅湯怪,拿這碗湯配粥更怪。(我也是讀了才猛然想到,對吼,吃粥還配什麼湯?)鄧雲鄉提出,在第四十三回賈母 就說過野雞崽子湯「那湯雖好,就只不對稀飯」,林黛玉雖不像賈母一生錦衣玉食、精於飲饌,但也斷不會如此糊塗,吃江米粥還配湯。還說到高鶚的五香大頭菜吃法也不對,五香大頭菜是要加麻油和白糖吃的,斷沒有加醋這種吃法(是說也不用因為林妹妹愛吃醋就這樣編派她吧)。火肉白菜湯更是怪異之極,因為火肉白菜宜蒸、燉、燒,卻不宜煮湯,湯水一多就吃不出北京白菜那「雪汁雲漿」般的鮮美滋味了。而青筍即「扁尖」,蔡珠兒也說過燒湯必用扁尖,可見其鮮香。鄧雲鄉指出,湯裡有了白菜又放扁尖實在「大外行」,我也不曉得在白菜湯裡放筍乾,或在筍湯裡放白菜,到底是不是在玩整人遊戲?更不要說還有蝦米和紫菜了,疫苗有三合一我是知道啦,但是湯也要三合一就真的太超過了。

初見這碗火肉白菜湯就刺目得不得了,實在覺得看不下去,雖然一提起這碗湯就有氣,卻也沒有去細想到底哪裡不對。讀了鄧雲鄉的文章真如醍醐灌頂,令我豁然開朗,從此可以跨越火肉白菜湯障礙,再去挑高鶚其他毛病了(誤)。不過我要說《紅樓風俗名物譚》真是一本好書,對於了解《紅樓夢》實有裨益,比周汝昌和劉心武的胡說八道實用大概三億倍吧,總之是比《海角七號》的票房還要高啊!

紅樓東西軍

前些日子訂的幾本紅學專書,好不容易先來了四本,下班後又拿到了三本,還有三本要等調貨。其他高掛「無庫存」免戰牌的,也不曉得何時才有辦法買到。先收到 的四本分別是俞平伯的《紅樓夢辨》《紅樓心解》,收錄王國維、蔡元培、胡適、壽鵬飛四文的《大師品評紅樓夢》,以及周汝昌的《紅樓奪目紅》。今天收到的則是《俞平伯點評紅樓夢》和周汝昌的《紅樓小講》《紅樓真夢》。

鬼使神差,我先拿起來讀的是《紅樓奪目紅》,雖然早已風聞周汝昌的主觀,但一來我想讀文學作品哪有不主觀的,二來周汝昌在紅學下的功夫有目共睹,豈料一讀之下眼冒金星。以前還覺得為了擁釵擁黛而幾揮老拳的學者不免太呆,讀了《紅樓奪目紅》才曉得,要是我能見著周汝昌的面,我真想賞他奧義魚翔拳啊!(不知道的人自己去google吧,google長知識)

周汝昌是湘雲派,在釵黛湘三人裡,他的排序是湘雲>寶釵>黛玉。很不巧我跟他完全相反,我的排序是黛玉>寶釵>湘雲。周汝昌為了黛玉罵劉姥姥一句「母蝗蟲」而深惡之,我則因為湘雲一聲「愛哥哥」而大倒彈,因此讀這本書我不僅如坐針氈,還經常覺得氣血上湧,不是不想罵人的。

周汝昌極力聲稱湘雲才是主角,寶釵黛玉都只是陪襯,尤其湘雲寶釵都和寶玉有「金玉良緣」,獨有黛玉只是虛花。若真是這樣,我還真不曉得為什麼曹雪芹要極力維持釵黛間的均衡,而兼美又不是兼湘釵之美、而是兼釵黛之美到底該做何解釋。周汝昌還提出一則見解,即寶黛的木石前盟根本沒這回事,絳珠還淚的對象是神瑛,而不是石頭(賈寶玉),那麼誰是神瑛呢?說是甄寶玉。對於甄寶玉是不是神瑛,我尚無有力的反證,雖有「苦絳珠魂歸離恨天 病神瑛淚灑相思地」回目直指神瑛就是賈寶玉,但畢竟是後四十回的回目,我不願意拿它來做例證。如果寶玉真是石頭,那石頭或許也會分身術,怎麼又能是賈寶玉,又能是那塊通靈寶玉?

但要拿這件事來說林黛玉完完全全不能與湘雲寶釵相提並論,簡直是其心可誅。還說寶玉對寶釵是敬,對黛玉是憐,對湘雲才是愛,真是見鬼了。如果寶玉對黛玉沒有一絲一毫的愛悅,那兩人共讀《會真記》,說「我就是個多愁多病身,妳就是那傾國傾城貌」是在唬爛嗎?

更可怕的是,周汝昌認為凡「香」皆喻「湘」,凡「紅」皆屬「雲」(通霞),更是鬼話連篇。這樣說來還真是湘雲獨香餘皆臭了,哪有這麼霸道的粉絲,拉低偶像的格調。連和寶玉有關的所有「紅」的意象:絳芸軒、茜紗窗、絳洞花主、怡紅公子等,也通通派給湘雲,那何必花這麼多筆墨寫黛玉跟寶釵,都寫湘雲不就得了,無限上綱也不是這麼搞的。

讀完之後,餘怒難平,趕緊拿起兩本俞平伯的書做「平衡報導」。俞平伯的意見就比周汝昌持平許多,那「紅」當然是書中眾女兒,何以獨屬湘雲一人?那麼千紅一 窟何解?湘雲會分身術嗎?有了一個湘雲,還有千千萬萬個湘雲?強詞奪理,莫此為甚。我一直以來抱持的觀念比較接近俞平伯的觀點,「金玉良緣」可能應在寶釵或湘雲身上,而「木石前盟」也自然是有的,否則曹雪芹為什麼要安排這兩人放這一大堆煙幕彈?寫推理小說嗎?

周汝昌極恨黛玉嘴毒心壞,還說出「反正我不喜歡她」,看了真的要吐血。俞平伯的評價就中肯得多,他認為黛玉雖然嘴上不饒人,可個性還是忠厚的。黛玉要是真的嘴毒心壞,那還不淪落到趙姨娘那個境地?還有人肯說她「除了她,別人原不配做芙蓉花」?要不是個性老實,會被薛姨媽三言兩語哄得服服貼貼?會乖乖聽寶釵教訓,而不頂一句:「妳還不是讀了西廂記?」

雖然《紅樓奪目紅》是周汝昌著作中評價較低的一本,但已經打壞我的胃口。我想那《紅樓小講》和《紅樓真夢》還是等俞平伯《紅樓夢研究》也到書的時候再一起讀吧。可嘆的是,我居然還訂了一本周汝昌的《紅樓脂粉英雄譜》,這都是王國維和宋淇的書缺貨惹的禍啊!

紅樓不思議

這回讀紅樓夢,有了張愛玲的「加持」,被魘得更加厲害些。然而續書障礙仍是闖不過,到了八十回後風雲變色,不要說張愛玲了,像我這般生嫩眼拙的新手都受不了。有些地方是張愛玲提出過,而我深以為然的,像是形容飄緲的世外仙姝寂寞林在後四十回突然穿起水紅繡花襖、戴上赤金扁簪時,我也覺得相當刺目,更不要說病弱的林妹妹居然在喝火肉白菜湯了。

除了深恨紅樓夢未完,亦深恨沒有令人滿意的續書。高鶚續書固然令人髮指(張愛玲稱死有餘辜),像是為晴雯之死愁腸百結的寶玉居然說晴雯「到底是個丫頭,也沒有什麼大好處」,黛玉竟然會對寶玉說讀書求取功名「原也清貴些」,死前還對紫鵑說自己「身子是乾淨的」,我的天啊,說高鶚「往往為了情節而損傷人物」實在太客氣了,根本是謀殺人物啊!

為此原想找張之的《紅樓夢新補》來看,但查到回目之後覺得還是不對勁。雖然安排寶釵早死、寶玉湘雲結合並窮困潦倒,頗合部份紅學家之意,但我看到「勇雪雁」就受不了了。高鶚續書中的「幫兇」雪雁搖身一變成了工於詩詞的文藝美少女,實在令人難以接受。再說已經有了「勇晴雯」,還來一個「勇雪雁」,難道大觀園的風水有什麼特異之處嗎?

其他續書更加不堪。還有釵黛淪落教坊的,這真是太超過了。難道高鶚安排妙玉「無瑕白玉遭泥陷」還不夠,深怕「王孫公子嘆無緣」嗎?這種續書我真的不忍看了,一是憐憫這些人物,二是不想年紀輕輕就中風啊。

「紅學」向來熱,其中最讓我覺得有趣的,是土默熱的觀點。他大力主張紅樓夢的原作者是寫長生殿的洪升,而非曹雪芹,主因是曹雪芹沒有那樣的「條件」寫就紅樓夢此一不朽巨著。土默熱爬梳洪升生平,指金陵十二釵的原型為蕉園詩社前後期的十二位成員「西泠十二釵」,並主張妙玉的原型就是蕉園詩社的健將徐燦,看得我一愣一愣的。若真如土默熱所言,確實洪升的生平與紅樓夢有許多可接榫之處,但是這樣足以推翻曹雪芹原作論嗎?我想,還是等我買到書再來斷言吧。土默熱的書到處都缺貨,真是逼得我差點要去公館左近來個紅樓苦旅之簡體書店行腳啊。

(但說真的,我對妙玉的詩才評價不像土默熱主張的那樣高,加上對徐燦的作品不熟,這個觀點可說代入不能。我私心認為瀟湘妃子林妹妹的詩才還是大觀園眾姝之冠,蘅蕪君寶姊姊和枕霞舊友雲妹妹緊追其後。)

日前在二手書店偶拾王昆侖的紅樓夢人物論(廉價文字女工我買不到二手的郭玉雯版紅樓夢人物論啊),很容易讀,新鮮的觀點不多,但提醒了我一件很重要的事。張愛玲在「五詳紅樓夢」中提到,自有紅樓夢以來,就是湘雲最孚眾望,我讀了如墮五里霧中,因為史湘雲從來不是我最喜歡的角色。多數人持的觀點是,黛玉太神經質、難相處(小性兒、行動愛惱人),寶釵太冷、太無情、太功利主義,只有湘雲爽朗率直。但是,別忘了史湘雲是個大舌頭啊啊啊啊,一個美麗的才女大舌頭還能怎麼美啊啊啊啊!

魯太愚指湘雲「遇事不假思索,毫無定見」,而且「沒有內容,沒有力量」。大體上我是同意的。在海棠詩社眾成員做詠海棠詩、詠菊詩時,我就覺得湘雲的詩怎麼跟黛玉的那麼像,遮掉署名我真的會猜是黛玉做的(大概也是因為這樣才覺得湘雲的詩好吧,我真的是非常偏愛黛玉)。雖然湘雲是唯一敢跟黛玉嗆聲的人,但她們畢竟是惺惺相惜的詩友,也因此才有絕妙的凹晶館聯句吧。魯氏稱湘雲的詩「極其哀艷的詩句都是黛玉的哀訴,而非湘雲自己的聲音。」深以為然。

然而在不做詩的場合,湘雲又時常寶釵上身,氣得寶玉請她到別的姐妹房裡坐(寶釵更慘,講一講寶玉就直接走人了),會這般「祿蠹」的人,怎麼吟得出「寒潭渡鶴影」,引出黛玉的「冷月葬花魂」呢?我一直不太喜歡湘雲(從極度擁林抑薛到開始欣賞寶釵,期間從沒想過移愛湘雲),或許是為了她不是那麼徹底的人物。

黛玉焚稿斷癡情、魂歸離恨天的情節是續書中少數我還蠻願意看的部份,關於黛玉的結局也有人持不同的意見。我看過最有想像力的說法是,黛玉其實是嫁給北靜王做妾。這位仁兄提出的證據很妙,其一是寶玉的餽贈。寶玉把蔣玉菡的茜香羅轉贈襲人,後來襲人嫁給蔣玉菡;「同理可證」,寶玉把北靜王的鶺鴒香念珠轉贈黛玉,所以黛玉非嫁北靜王不可。問題是,黛玉明明對寶玉說什麼臭男人的東西,她才不要,難道林妹妹會是「口嫌體正直」的人嗎?

其二是放風箏一事。寶琴放了蝙蝠,這位人才出眾的妹妹自然比其他姐妹們都有福。探春放了鳳凰,爾後果然成了王妃,放著放著又來了一隻鳳凰風箏,這位仁兄就派給了黛玉,誰叫寶琴有蝙蝠,探春有鳳凰,寶釵有大雁,寶玉有美人,獨有黛玉放了什麼沒說清楚呢?

人人心中是不是都有一座斷背山,我不確定,但愛紅樓的人心中卻都有一場紅樓夢。我現在最恨的是張愛玲花了十年時間五詳紅樓夢,卻只肯寫幾回「摩登紅樓夢」,不曾續書。憑張愛玲的才情和對紅樓夢的了解,續書應是可以期待的啊!

須恨紅樓夢未完

多數書籍都封在紙箱裡,伸手可及處就是幾本古典小說和數本張愛玲。讀了張愛玲,不免又回去翻紅樓夢,如此迴環往復。張愛玲深恨紅樓夢未完,與鰣魚多刺、海棠無香並列三大恨事。在我來說,鰣魚是沒吃過的,海棠也不是我的心頭好,三大恨事應該改成一恨錢不夠花、二恨時間太少,三恨紅樓未完吧。

從小時候看兒童注音版開始,紅樓夢也讀過好些次了,但每回總是一樣,讀到七八十回便興致索然,只想速速翻看黛玉的結局如何;待看了黛玉焚稿斷癡情、魂歸離恨天之後,又心情不佳、不想再看了。原以為都是我耐性不夠、悟性太低,直到讀了張愛玲《紅樓夢魘》,看她說「看到八十回後,一個個人物都語言無味,面目可憎起來」,不禁會心一笑。

我讀紅樓夢,也像張愛玲所說,是由「偏愛書中某一個少女」起始。我向來喜歡的是世外仙姝寂寞林,她的詩人氣質是很容易令我認同的。因此從前總不喜歡薛寶釵,總覺得這人怎麼都沒有自己的好惡,太詭異。當然年紀漸長,明白林黛玉是非死不可的,怨不得薛寶釵;而薛寶釵自有她的好處,林黛玉確實不如她,是我從前太偏激,於是再讀便對薛寶釵懷著較多同情與理解了。

這回再讀紅樓夢,對丫頭嬤嬤們的罵架以及一些瑣細處產生了興趣,不知道是不是能算長大了。譬如晴雯,從來對她的印象只是撕扇、補裘、害病、見逐,由於「晴為黛影,襲為釵副」的說法,一直對她觀感不惡,但這回讀來就覺得這位小姐其實不是那麼可愛。平兒的說法很中肯:「晴雯那蹄子是塊爆炭」,看得我都快笑出來了,果然平日風流嬝娜的晴雯,一聽墜兒偷了蝦鬚鐲的事,立時氣得「蛾眉倒蹙、鳳眼圓睜」,寫得實在生動。

晴雯是寶玉跟前的紅人,一心想把五兒安插在寶玉房裡的柳嫂子自然是巴結不迭。晴雯要吃蘆蒿,柳嫂子忙問雞炒肉炒,熱心得很,上等丫嬛的架子倒是跟小姐有得比。真正的小姐探春和寶釵想吃油鹽炒枸杞芽,還貼了錢。至於想吃碗燉蛋的司棋,沒辦法,跟的是二木頭迎春,吃不得只有大鬧一場了。

此外像是秦可卿房裡的擺設,從前怎麼看只看到武則天當日鏡室中設的寶鏡,飛燕立著舞過的金盤,安祿山擲過傷了太真乳的木瓜,知道香豔之至;這回注意賈寶玉先在正房抬頭看了一幅「燃藜圖」,心中不悅速速離開,才進了秦可卿臥房,反應令我失笑。

曹雪芹確實是厲害。光說賈寶玉無心功名、不愛讀書,釵襲勸也勸了,賈政打也打了,總有幾分叛逆期作祟的嫌疑;但看到寶玉一見「燃藜圖」就倒彈的樣子,我倒真的相信寶玉憎厭讀書了,devil is in the detail,信焉。也因此,更覺得續書裡稱黛玉勸寶玉求取功名更混帳了。薛寶釵勸了老半天,賈寶玉可以連面子都不給,袖子一揮就走人,唯一知心的林妹妹也說起這種混帳話,怎麼是好?

我說紅樓夢像個黑洞,每回讀了,就栽進去。到了續書的份上,又逃了出來。這回我能不能讀完百廿回呢?我也不知道。

迻譯之疑義

身為一個無法像陳寅恪那樣通十數種語言,又酷嗜閱讀的貧弱讀者(兼編輯),翻譯的良窳問題大抵就像物價上漲那樣切身。米蘭.昆德拉的小說要不要讀?當然要。波特萊爾的詩要不要讀?當然要。清少納言的散文要不要讀?當然要。但是沒有能力讀原文,該怎麼辦?只有靠翻譯。

讀譯本早就是司空見慣的事,國小讀的亞森羅蘋系列就是譯本,更不要說日後讀的志文、桂冠、皇冠和時報諸出版社的眾多譯作。這麼多年來,佳譯也讀過,劣譯也讀過,甚至自己也兼差做過一點翻譯工作;既然如此,當然更是牢騷滿腹,談到翻譯便要口水多過茶了。

劣譯不消說,自有許多讀者群起攻之,其力道之猛,讓我幾乎打消專事翻譯的念頭。研究如何把翻譯這件事做好的著作更是所在多有,對翻譯有興趣的人幾乎沒有不讀思果《翻譯研究》和《翻譯新究》的。(資深出版人老貓還說:什麼?沒讀過這兩本書,你還敢說想做翻譯?令人絕倒)思果這兩本書可謂體大思精(每字每句在閱讀時都要反覆斟酌,兩三百頁讀來感覺像兩三千頁,故曰體大),搭配余光中《從徐霞客到梵谷》中的〈中文的常態與變態〉及〈白而不化的白話文〉兩章讀,更有振聾發瞶之效。我讀了以後,深感自身學養不足,從此再也不敢嚷嚷要做翻譯了。

雖然翻譯是苦心孤詣的代名詞,更是吃力不討好、投資報酬率低的行業,卻讓人不得不大唱How Do I Live Without You;然而劣譯又是如此令人如芒在背,不得不掩卷浩歎,甚至只能痛心疾首地與名著錯身。我得很坦白地說,儘管我知道Umberto Eco的小說成就之高絕不遜於其學術成就(其實我第一次在圖書館看到Eco的論著還嚇一跳,以為我又無意識地逛到文學創作區了),《玫瑰的名字》更是如雷貫耳,足以把風靡全球的《達文西密碼》打回幼幼班原形,但是中譯本我真的嗑不下去啊。

除此之外,一向喜歡讀推理小說的我,自然不想錯過喬治.西默農,偏偏我的法文程度唱唱兒歌還可以,要讀小說是萬萬不行,只好求助於中譯本。然而沒翻幾頁我就敗下陣來,這翻譯實在太黯然、太銷魂了,怎樣都沒辦法勉強自己讀完。

小說還算是災情較輕微的,詩歌就相當令人震撼。詩之精微、費解,古今中外皆然。但任何一位愛詩人都不可能以讀中文詩為滿足,必然會想一探浸淫於其他文化的詩人作品。然而,讀翻譯詩總是令人敗興而歸,「詩因翻譯而失落」,信焉。我讀英文詩猶如瞎子摸象,更不要說以其他語言寫成的詩作了,怎不令人遺憾呢?

撇開劣譯及不可能的翻譯(至少我認為譯詩是mission impossible)不談,佳譯也是有的。有公認的翻譯名家如梁實秋、傅雷、余光中、胡品清,愛書人也有自己私淑的優秀譯者。知名翻譯大家的成就已經有許多人談過,也不缺我的粗蠢見解;多年以來一直令我縈懷的佳譯,是馬真的《大地》。

初讀《大地》,是在國小高年級。出手闊綽的嬸嬸很捨得給我買禮物,買的全是昂貴的套書(包括小朋友必讀的《漢聲小百科》和《中國童話》系列),怎麼會買這本書給我,我也忘了,只知道很好看。當時還不太流行學英文,只有家境優渥的同學能到貴得要命的何某仁英文上課(因此我的英文是進國中才學的),自然全無翻譯概念,看到作者賽珍珠也不疑有他,還以為跟賽金花一樣都姓賽(我後來知道賽金花其實不姓賽了,笑),渾不知Pearl S. Buck究竟何許人也。

馬真譯的《大地》真是好看,全無隔閡之感。即便我後來讀了張愛玲的《秧歌》、莫言的《紅高粱》,甚或余華、葉兆言,仍不覺得馬真的譯本「像」譯本,極其流暢、道地,令人念念不忘,甚至我也懶得再去探究The Good Earth風貌是否真是如此了。

義大利諺語說:「翻譯即背叛。」,對翻譯有興趣的人大抵也都知道,翻譯無非再創造,思果更坦言不能寫作的人無法做翻譯。我不知道好的翻譯是不是更徹底的背叛,只知道當前的翻譯品質確實良莠不齊,受限於成本考量,更是有劣幣驅逐良幣的現象。出版業的共業我無由置喙,但身為一名讀者(比起當編輯,我更喜歡當讀者),還是由衷希望能讀到令人魂牽夢縈、餘韻無窮的佳譯,至於財務報表,這怎麼會是讀者應該承擔的責任呢?

文盲

一早朋友就給了我一個連結,說我這個七年級裡的老人一定要去看看。一點發現是天外飛來巴斯光年部落格的妙文,讀了果然樂不可支。(巴斯的文章一向令人樂不可支)

說我是七年級裡的老人絕對是本日最中肯,早在數年前就有五年級的朋友雙眼閃閃發亮地對我說:「其實妳也是五年級的對吧?」我當然不大清楚五年級的人平常都在做些什麼,但更不清楚七年級的人到底都在說什麼、想什麼。說到捍衛中文的決心,我可是直追二年級,還被說過:「妳跟余光中一樣熱血耶!」

巴斯文中的例子讓我頗有感觸,有感觸到暫時無暇為七年級抗辯(笑)。看到「反哺」被解為「吐奶」,我還真的嚇到要「反哺」了,立刻傳訊給朋友:「那『周公吐哺,天下歸心』是不是會被解釋成某日周公吐奶,天下人都回去關心?」朋友聞言回了一串「哈哈哈」,評語是「精準」。

我不像余光中和張大春,學養佳又古道熱腸,常懷教化讀者的壯志。純粹只是人機車嘴巴賤,看到不可思議的錯別字和成語誤用時,不酸覺得對不起自己。由於幹的是文字營生,對於國文程度超差的同業更是批評起來不留情面:這種東西竟然有臉賣給消費者?身為媒體沒有一點自覺乎?

有朋友覺得我在看電視新聞的時候「有奇趣」,因為新聞主播出錯的頻率高得離譜,更不要說一般的電視節目。甜美的侯(前)主播說:「某某東西品質很粗『造』……」我馬上就想接:「造什麼鬼啊?上帝造物還是蔡倫造紙啊?是粗『糙』!」每每令我目眥欲裂,痛陳這些媒體人喪盡天良,教壞囝仔大小。 Yahoo!奇摩新聞更是罄竹難書、令人髮指:台大教授某某某表示,他對第一名模林志玲懷有「孺慕之情」……真是嚇得我屁滾尿流失了魂,就算「有奶便是娘」,也不用對C cup的志玲姊姊出手,若是對F cup的天心懷有「孺慕之情」,還稍微合理一點。

有許多人問,七年級(我想應該加個以降)到底出了什麼問題,連話都說不清楚?老實說,我也想問,為什麼念的是一樣的課本,就是有這麼多人老害我枉擔了這個虛名兒?不要說國學造詣(這個我也沒有,汗顏)、國文程度,要追究起這個現象,標準應下修為「識字程度」。這些火星人對我而言,是睜眼瞎子,會讀會寫,卻不知所云的「文盲」。

曾看過一個電視節目,主持人約是胡瓜陽帆之類,到西門町出外景,專門找少男少女來「挑戰生難字」。題目其實真的不難,鑰匙的「鑰」,呼籲的「籲」,噴嚏的「嚏」,筆劃是多了一點,但「生難字」?這不是國中生都應該要會寫(或者國小就應該都學過了?)嗎?怎麼出列的高中生、大學生個個面露羞赧(但無愧怍),搖頭棄筆寫不出來?

難怪我讀張大春《認得幾個字》湧現知音之感:沒錯!就是這樣!每每在讀字典(字典若只用來查就可惜了,其實是很有趣的讀物,不過三隻小豬版的成語典就免了)時,都覺得那些被歸為「冷僻、罕用」的字心情灰撲撲,早已沒有幾個人認識它們、使用它們,只在某些「對普羅大眾而言太過專業」的書籍中還魂,杵在字典裡就像被迫參加雞尾酒會的吳魯芹,一臉無奈。

巴斯文中那位可憐的小南,書「反哺」二字卻被譏為「賣弄文采」,這種事情我也遇過。當時我既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又不禁生疑:什麼時候我手寫我口變成賣弄文采了?難道以後我得在稿子裡加上「各位大大安安」才叫做「貼近讀者」嗎?真他媽夠了。

早些年沉溺於現代詩時,在朋友間我算是很喜歡「拓展用字領域」的,常被中文系的朋友笑說:「幹嘛,這些字連我們中文系的都不會,妳這外文系的是要來砸招牌搶飯碗嗎?」或者收到委婉的建議:「使用冷僻的生難字會和讀者產生隔閡……」,當然也有不客氣的意見:「一定要賣弄妳懂的字比較多嗎?」

Well,reader- oriented theories,我恨你們(笑)。其實我只是覺得,有很多美好的、精準的字因為使用者的怠惰(或時代的怠惰--如果你要說這是語言的「進化」,whatever,我不會同意的)而流失了,像日益疏鬆的骨質那樣補不回來。如果沒有人保持警戒,如果沒有人表示關心,很快地中文就只剩一個動詞了。是哪個動詞?別問我,問張雅琴吧,「劉揆進行一個答辯的動作」、「前第一夫人吳淑珍進行一個所謂投票的手續」,進行什麼鬼,聽馬賽進行曲還比較有意義。

怎麼有人能對中文墮落至此無動於衷?怎麼有人能不焦慮自己的文字能力比骨質還要疏鬆脆弱?如何才能甘為能讀能寫的文盲?我不懂。

第一道曙光

開始工作以後,能一起談詩論藝的朋友就急遽減少,尤其大家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好不容易逮到機會就大聊特聊,記者那樣窮追不捨、或者相親那樣沒話找話地聊,想來倒是有些黃蓉替郭靖密室運功以求續命的味道。

有次和朋友聊到受到文學「感召」(蠱惑?引逗?不實廣告?whatever)的機緣,細細回想才發覺自己的閱讀進程還頗見跳躍式,一時也不知道究竟該歸咎(笑)於何了。

我很小就近視,大概是國小中低年級的事。唯一可拿出來說嘴的,就是眼睛不是看電視看壞的,而是看書看壞的。也不知道為什麼對書那麼好奇,小時候只要看到書,甚至手冊、印著字的紙張,就一定要坐下來看,也不管場合或燈光。在自家如此,忘了帶鑰匙蒙鄰居暫時收容如此,到同學家玩如此,上(毫無作用的)功文數學補習班亦復如此。

我記得我是在國小同學家裡讀完九歌出版的《賽金花》(朋友:妳國小時就讀《賽金花》也太酷了吧?老實說,我覺得國小同學的家長才酷啊!)還有莎士比亞戲劇集中譯本(哪個版本已不可考,只知道改寫成散文體);在補習班的小書櫃旁讀完了《紅樓夢》節本和《封神演義》節本,從班級書櫃(那個年代,國小老師很喜歡把教室裡的置物櫃挪作書櫃使用,再強逼每個同學從家裡帶書或者拿班費買書以充實櫃藏)領略了《簡愛》和《王爾德童話》的風貌。

(小時候當然不知道《簡愛》是Jane Eyre囉,只是覺得怎麼會有女生名字叫做「簡愛」,外國女生再怎麼樣也是叫莎莉、安娜或貝蒂之類的吧?到了大學,課堂上讀了Jane Eyre,老師還說他常看到「簡愛」汽車旅館,令人無言,那真的不是Simple Love,好嗎?)

國小高年級時,附近搬來了一位大姊姊,我常往她家跑。不記得她是否曾經教我數學(第一,從小到大唯一需要補救的科目就是數學,後來又追加了理化;第二,不管當初有沒有教,成效顯然不彰),只記得從大姊姊那裡借了不少書。現在還有印象的,是蕭麗紅的《千江有水千江月》、中國新文學大系(大約是這個名字)的《蕭紅》卷,以及《七十二年詩選》(蕭蕭編)。那位姊姊姓蕭,借了我一堆蕭姓作家的書,想想也真妙。以後鄰居小朋友從我這裡借到的,大概會是張愛玲全集、張大春作品集,還有張默編的詩選吧?(笑)

國中時讀的書比較「符合該年齡層需求」,譬如小野,譬如張曼娟,所謂的「世界名著」,以及一些歷史人物傳記。這時候除了國文成績比別人高、參加作文比賽的次數比別人多以外,尚看不出什麼文學夙慧,頂多是句子寫得比較漂亮,得到的作文評語不會是「敘事流暢、文字平實」。到了高中,完全拜社團之賜,認識了一位遠比我早慧的同學,在她的影響下,我開始讀大量的翻譯作品,從《十日談》《高老頭》《百年孤寂》到《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蜘蛛女之吻》《繁花聖母》《北回歸線》;也開始接觸張大春、施叔青、朱天文、朱天心,乃至邱妙津、董啟章、紀大偉、成英姝,第一次聽到高行健的名字,也是她告訴我的。

高中到大學這段期間「不務正業」,推薦甄試上榜後更是有恃無恐,同學在算數學題,我在讀《酒店》和《娜娜》,同學在背國學常識,我翻我的《安卓珍尼》和《膜》。從左拉到杜思妥也夫斯基,從波特萊爾到馬拉美,那時已一腳跨進外文系,決定一輩子要和文學相偎相依。

回想起來,第一道曙光(還是第一個癌細胞?)或許還是在國小時進入我的生命吧。我一直記得第一次讀到《封神演義》,雖然內容說穿了就是一堆神仙打架,但是法寶滿天飛,你來我往的精采得要命。(話說那時候讀的還不是大字注音版,而是極破舊的「大人書」,不是特別改寫給兒童看的,不曉得是哪個老師亂塞在書櫃裡)第一次讀到改寫過的《酉陽雜俎.葉限》,覺得遠比灰姑娘的故事瑰麗奇幻,日後要找原書時還被問「你又不是中文系的,怎麼會想看《酉陽雜俎》?」

然而最令人難以忘懷的,還是第一次讀到非馬的〈蛇〉:
出了伊甸園
再直的路
也走得曲折蜿蜒
艱難痛苦

以及張錯的〈叢菊〉:
楓林如何受創於夜露
流下的眼淚,是菊花,
還是杜甫

那時的驚訝,不下於發現新大陸,或許夏娃剛嚥下那一口蘋果,發現世界因之不同的感覺,就差不多是這樣。一個識字不多的國小學童,一頭撞進了現代詩的世界,並在多年後自己也提筆寫詩,演練當時得到的驚喜與感動,我想,這大概就是最巨大的幸福。即使經濟不景氣、社會風氣不尚文藝,走到哪都是永遠的少數,種種挫折冷遇,都無法撼動那雷轟電掣的,啟蒙的一刻所帶給我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