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4月1日 星期三

第一道曙光

開始工作以後,能一起談詩論藝的朋友就急遽減少,尤其大家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好不容易逮到機會就大聊特聊,記者那樣窮追不捨、或者相親那樣沒話找話地聊,想來倒是有些黃蓉替郭靖密室運功以求續命的味道。

有次和朋友聊到受到文學「感召」(蠱惑?引逗?不實廣告?whatever)的機緣,細細回想才發覺自己的閱讀進程還頗見跳躍式,一時也不知道究竟該歸咎(笑)於何了。

我很小就近視,大概是國小中低年級的事。唯一可拿出來說嘴的,就是眼睛不是看電視看壞的,而是看書看壞的。也不知道為什麼對書那麼好奇,小時候只要看到書,甚至手冊、印著字的紙張,就一定要坐下來看,也不管場合或燈光。在自家如此,忘了帶鑰匙蒙鄰居暫時收容如此,到同學家玩如此,上(毫無作用的)功文數學補習班亦復如此。

我記得我是在國小同學家裡讀完九歌出版的《賽金花》(朋友:妳國小時就讀《賽金花》也太酷了吧?老實說,我覺得國小同學的家長才酷啊!)還有莎士比亞戲劇集中譯本(哪個版本已不可考,只知道改寫成散文體);在補習班的小書櫃旁讀完了《紅樓夢》節本和《封神演義》節本,從班級書櫃(那個年代,國小老師很喜歡把教室裡的置物櫃挪作書櫃使用,再強逼每個同學從家裡帶書或者拿班費買書以充實櫃藏)領略了《簡愛》和《王爾德童話》的風貌。

(小時候當然不知道《簡愛》是Jane Eyre囉,只是覺得怎麼會有女生名字叫做「簡愛」,外國女生再怎麼樣也是叫莎莉、安娜或貝蒂之類的吧?到了大學,課堂上讀了Jane Eyre,老師還說他常看到「簡愛」汽車旅館,令人無言,那真的不是Simple Love,好嗎?)

國小高年級時,附近搬來了一位大姊姊,我常往她家跑。不記得她是否曾經教我數學(第一,從小到大唯一需要補救的科目就是數學,後來又追加了理化;第二,不管當初有沒有教,成效顯然不彰),只記得從大姊姊那裡借了不少書。現在還有印象的,是蕭麗紅的《千江有水千江月》、中國新文學大系(大約是這個名字)的《蕭紅》卷,以及《七十二年詩選》(蕭蕭編)。那位姊姊姓蕭,借了我一堆蕭姓作家的書,想想也真妙。以後鄰居小朋友從我這裡借到的,大概會是張愛玲全集、張大春作品集,還有張默編的詩選吧?(笑)

國中時讀的書比較「符合該年齡層需求」,譬如小野,譬如張曼娟,所謂的「世界名著」,以及一些歷史人物傳記。這時候除了國文成績比別人高、參加作文比賽的次數比別人多以外,尚看不出什麼文學夙慧,頂多是句子寫得比較漂亮,得到的作文評語不會是「敘事流暢、文字平實」。到了高中,完全拜社團之賜,認識了一位遠比我早慧的同學,在她的影響下,我開始讀大量的翻譯作品,從《十日談》《高老頭》《百年孤寂》到《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蜘蛛女之吻》《繁花聖母》《北回歸線》;也開始接觸張大春、施叔青、朱天文、朱天心,乃至邱妙津、董啟章、紀大偉、成英姝,第一次聽到高行健的名字,也是她告訴我的。

高中到大學這段期間「不務正業」,推薦甄試上榜後更是有恃無恐,同學在算數學題,我在讀《酒店》和《娜娜》,同學在背國學常識,我翻我的《安卓珍尼》和《膜》。從左拉到杜思妥也夫斯基,從波特萊爾到馬拉美,那時已一腳跨進外文系,決定一輩子要和文學相偎相依。

回想起來,第一道曙光(還是第一個癌細胞?)或許還是在國小時進入我的生命吧。我一直記得第一次讀到《封神演義》,雖然內容說穿了就是一堆神仙打架,但是法寶滿天飛,你來我往的精采得要命。(話說那時候讀的還不是大字注音版,而是極破舊的「大人書」,不是特別改寫給兒童看的,不曉得是哪個老師亂塞在書櫃裡)第一次讀到改寫過的《酉陽雜俎.葉限》,覺得遠比灰姑娘的故事瑰麗奇幻,日後要找原書時還被問「你又不是中文系的,怎麼會想看《酉陽雜俎》?」

然而最令人難以忘懷的,還是第一次讀到非馬的〈蛇〉:
出了伊甸園
再直的路
也走得曲折蜿蜒
艱難痛苦

以及張錯的〈叢菊〉:
楓林如何受創於夜露
流下的眼淚,是菊花,
還是杜甫

那時的驚訝,不下於發現新大陸,或許夏娃剛嚥下那一口蘋果,發現世界因之不同的感覺,就差不多是這樣。一個識字不多的國小學童,一頭撞進了現代詩的世界,並在多年後自己也提筆寫詩,演練當時得到的驚喜與感動,我想,這大概就是最巨大的幸福。即使經濟不景氣、社會風氣不尚文藝,走到哪都是永遠的少數,種種挫折冷遇,都無法撼動那雷轟電掣的,啟蒙的一刻所帶給我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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