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4月29日 星期三

葵藿傾葉

一直以為屬於我這個世代的愛情童話是《大和拜金女》(やまとなでしこ),嫌貧愛富、以嫁入豪門為己志,衣必名牌、用必精品,卻住在極為簡陋的公寓、以杯麵充飢的神野櫻子,幾番波折後終於捨棄多金醫師東十条司,與打死不退、象徵真愛的中原歐介廝守一生的故事。稍微清醒一些的女人當然明白自己畢竟不是氣質非凡、秀色可餐的松島菜菜子,默默將硬碟裡的收藏換成《我叫金三順》(내이름은김삼순),金三順大概是最難被寫進羅曼史當女主角的女人,年過三十、姿色平庸、身材走樣、粗魯不文,還有個土氣到不行的名字,這樣的女人卻是年輕有為、溫柔多金、深情不移的男主角想攜手一世的伴侶,這世界上還有更走運的事嗎?

再稍微清醒一些的女人很快地就能分析出這些愛情童話的公式,明白現實和真愛並不存在二元對立(binary opposition)的關係,並對販賣不切實際的戀愛幻想給苦悶女性的商人感到不齒。然而在做完理性分析之後,捫心自問希不希望擁有這種比中樂透頭獎還值得高興的好運氣時,有辦法魄力十足地說「我不要」的女人,恐怕不是多數吧。

最近身邊的女性親友幾乎都在為《敗犬女王》著迷,我老早就聽過酒井順子的《敗犬的遠吠》(負け犬の遠吠え),大概猜得出來會演些什麼東西,因此興趣缺缺。媒體喜歡操弄特定族群議題其來有自,從(輕)熟女、干物女到敗犬,中槍無數次的我早就沒有感覺了(熟女一詞被濫用到令人髮指的地步,好像脫離羅莉和少女、又還沒成為歐巴的階段就沒有專有名詞可用似的;敗犬倒是沒中槍啦,事業無成的我連當敗犬的資格都沒有,干物女倒是實實在在地打中了要害)。

其實看了這些戲和癡迷於這些戲的人,常常有一種不知道該感慨「妳,這樣寂寞」還是該慶幸女人都還相信「真愛不死」的感受。只要稍微關注一下這個世界,就會發現愛情無孔不入,無論是捷運站裡的婚紗廣告、社會版上的情殺新聞,或者真真切切威脅著薪資所得的紅色炸彈,無一不宣示著愛情仍未絕跡的事實。甚至撥電話給老朋友、參加家庭聚會聽長輩話家常,聊的也無非飲食男女,沒有其他可能。愛情離我,似乎這樣近。

然而長久以來,我總認為愛情不過是荷爾蒙作祟,婚姻不過是一種集體潛意識造成的文化制約,對步入禮堂的朋友心懷感佩/憐憫,對於催促我去談戀愛的朋友大喇喇地答曰:「我才不要哩!我現在過得好好的,為什麼要花時間、花精神給自己找罪受?男人不要給我找麻煩就很不錯了,還照顧我哩,不要做夢了啦!」愛情離我,似乎又這樣遠。

然而事情似乎總是這樣,人總是才說嘴就打嘴,莫非定律 (Murphy's Law)總是靈驗到令人啞口無言。數年前,朋友能通靈的阿姨對我說,我的感情路不會順遂,除非能遇到一個「教會我如何愛人」的人,好好打磨我的脾氣,才有可能幸福美滿。當時我認為此言殊不可解,搞不好是朋友故意整我,然而我終於得到了這樣一個機會,好好地審視自己在「愛人」的課程上,確實只有幼幼班程度的事實。

和最常聊感情話題的好友S,試圖定義「教會一個人愛人」是怎麼一回事。原本我以為給我找罪受、像神測試亞伯拉罕那樣、挑戰忍耐極限就是教我如何愛一個人,但S認為能對彼此坦誠的人,才是能教會一個人愛人的人。我才剛起步,還小心翼翼地在學,還沒有足夠的能力說出一個完整的答案。

如果說我對愛情有什麼樣的期待,或許是「於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要遇見的人,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裡,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那也沒有別的話可說,惟有輕輕地問一聲:『噢,你也在這裡嗎?』」那樣直見性命的感受,是「大旱問雲霓說,你值不值得是一種仰望」那樣義無反顧的救贖,是克麗泰凝視阿波羅那樣的葵傾。

原來,我在佈滿棘刺的硬殼裡,也藏了這樣的,純真而柔軟的心。

2009年4月25日 星期六

Miss You Night and Day

就像你總不自禁地想起張國榮,我則自然而然地想起王菲。不知道為什麼,流行歌曲有一種力量,有的時候嫌它們甜膩惡俗、總是跳不出情情愛愛的窠臼,但在這種時候,卻又覺得無比精準,恰到好處地填滿了因戀愛而暫時失語,而留下的縫隙。

(或許詩經與流行歌曲的功能及象徵意義本無二致也未可知。「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和〈孤枕難眠〉的心聲可說交互輝映;「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與〈家後〉則同樣情深義重。也或許只有在這個時候,才能心甘情願地承認流行歌曲的強權,確實足以接管古典詩歌曾經雄踞的領域,並且心悅誠服地放下成見,不再計較通俗與雅正、普羅與精英、劣幣與良幣;暫時忘卻知識份子的矜持,突然覺得林夕不管借用了昆德拉或馬奎斯的書名、周杰倫和方文山大量援引宋詞意象都是可以原諒的。)

這幾天反覆想的是〈Miss You Night and Day〉:
人每次每次閉上眼也看到你
柔情抱我吻我再送與我旖旎
心中深處 彷似是一齣戲在放映
而主角有你

一顆心關不起 沒法不想你 All Night and Day
夢幻著自己 跌進了這齣戲 I Miss You Night and Day

若不是歌詞,這樣的話怕是很難說出口的,或許流行歌曲的意義就在這裡。就像說I love you(或Je t'aime, Ich liebe dich, 愛してる,whatever)遠比說我愛你容易。正因為語言的疏離,提供了遮蔽的作用,即使是表明心跡,也不那麼羞窘。

2009年4月20日 星期一

讀書雜感 之二

【平原】
基本上有讀《玉米》的人,應該對王家莊不陌生。沒錯!故事又是發生在王家莊,只是一開頭就交代了這是玉米她爹王連方垮台、新任支書吳蔓玲接任後的故事。感覺上,畢飛宇在《平原》這本書裡不再那麼大鳴大放地炫示他好得要命的文筆,因此讀起來比較不常因為文字的亮點而停頓,但是在人物的形塑上著墨更多,讀到最後覺得我也跟吳蔓玲一樣愛上端方了(汗,我愛的明明是畢飛宇才對)。

畢飛宇的《玉米》《平原》兩本書讓我感嘆自己太年輕,七十年代我還沒出生哩,唐山大地震對我來說純然是歷史名詞,這個年代的大陸對我來說根本就是《天方夜譚》裡的一頁故事,隔得太遠了。即便作家寫得力透紙背,讀者還是茫茫然,只能當故事讀,真的太遺憾了。

另外,讀完這本書又讓我感嘆,我出生的年代還真是太平盛世,最嚴重的事情不外強颱壓境或者陳冠希艷照門事件,加上資質駑鈍,要是不看著自己的肚臍眼,還真是擠半天擠不出一個屁來,慚愧慚愧,可嘆可嘆。

【洗澡】
楊絳的大名我是知道的,只是很不巧錯過了博客來六六折(請原諒一個薪水很有限的窮忙小編輯,只能用折扣來決定買書的時間和順序)的《我們仨》,然而失之東隅收之桑榆不是沒有道理,終於讓我碰上二手的《洗澡》。

錢鍾書的夫人也不讓自己的先生專美於前,《洗澡》處處可見機鋒,最喜歡看作家用漂亮的手法挖苦人的我,讀起來當然是很開心。不過還是一個老問題,雖然看文革相關的文章看了不少,但畢竟只是看,會覺得驚恐、害怕,但畢竟不是徹骨的膽寒。但這種感覺我永遠不想體會就是了。

【採蘋採藻】
很奇妙的版本,是王安憶幾篇作品的選集。老實說,我對王安憶向來沒有愛,也不知道幹嘛鬼迷心竅要買這本。不過裡面收了我還蠻喜歡的一篇〈我愛比爾〉,就是台灣出的《處女蛋》,算是值回票價啦。

【羅蘋計畫】
《羅蘋計畫》(現在的小朋友應該還知道亞森羅蘋吧?不是超級偶像三的帥哥羅平)是橫山秀夫的處女作,雖然不能說生澀,但跟《臨場》展現的一筆入魂,精準、優雅的留白之美比起來,是有一段距離。故事情節如果在這裡爆料的話就太缺德了,畢竟這可是推理小說啊!我在推理板看過一位苦主泣訴,翻開從圖書館借回來的推理小說,赫然發現有人在人物介紹頁圈了一個名字,書兩大字曰「兇手」。這位仁兄實在是有夠缺德,我暫時想不出什麼惡毒的形容詞來說他。

【臨場】
這本書才是我的心頭好,重溫一樣迷人啊!倉石「校長」出神入化的觀察力,足以讓讀者體會到什麼叫做Devils are in the details。這本書我就不多說了,買了不會後悔的!

令人汗顏的是,因為諸多雜事煩心,沒有好好地看幾本書,不少新書買回來一直沒讀,或者讀了一半就被外星人綁架,獲釋時也忘記讀到哪了。以下是我的致歉名單:

《秦腔》賈平凹(對不起,你真的很厚一本,我沒辦法帶到捷運上看)
《狼圖騰》姜戎(對不起,我不知道簡體版的版面編排這麼怪)
《食草家族》莫言(奇怪,我以前明明好喜歡莫言的!大學時讀這本也很順啊)
《未央歌》鹿橋(我國中的時候視力真的好好,現在看我覺得很需要老花眼鏡)
《墨水世界三部曲》(我真的不喜歡書被燒掉的情節!震怒!所以第一本沒看完,後面的也不用說了)
《老殘遊記》劉鶚(我大概是天生勞碌命,排版太鬆的書讀沒幾頁就開始神遊,變成腦殘遊記,而且不知道為啥一直想到高鶚,就震怒了)

唉,該回神了。

2009年4月17日 星期五

讀書雜感 之一

【封神演義】
這本是我堅持要在新春期間讀的書,原因是太像賀歲片。故事的緣由也很像鬧劇:好色的紂王上女媧廟拜拜,看了美麗絕倫的女媧像後意淫了一番,還寫下不三不四的詩句「留念」,女媧回家一看氣得要命,抄傢伙(招妖幡)要給紂王好看,就這樣展開了三妖滅國大作戰。

其實《封神演義》我看了好幾次,每次看都很開心。這種陣仗的人/妖/仙大亂鬥,真的很歡樂,跟早期集結眾多當紅大牌港星的超瞎賀歲片(沒錯,我就是在說《東成西就》)比起來有過之而無不及。在商紂V.S. 周武東西軍大對戰中,有三頭八臂的(三頭六臂真的還好而已,哪吒後期有三頭八臂),有三隻眼的(聞太師也三眼,殷郊也三眼,還有我記不住名字的。更誇張的是有一次出現三個三眼的,難怪哪吒要笑他們三人九隻眼),有眼中伸出手掌、掌上有眼珠的(幸好是楊任這樣搞,如果是姜皇后這樣搞就太恐怖了),有會地行術的(土行孫和張奎),有七十二變的(楊戩和袁洪),有脅生兩翅、遍體風雷的(雷震子),熱鬧非凡,只能說書中的人心臟都蠻大顆的,看到這等異相之人都不會活活嚇死,頂多唬一跳就沒事了。

其實一百回看下來是很疲憊的,因為橋段的安排都差不多。商紂這方先擺個陣,不管十絕陣還是百絕陣,周武這方總是會有高人掐指一算,然後就有人先來送死,感嘆完「命數如此」後,再派正規軍上去破陣,如此反覆十次,就拖了好幾回了。角色的死法也不外「砍成兩段」、「梟了首級」,從這點來看,也不算對不起殷郊和殷洪兩位殿下了。比較有趣的地方是鬥法寶(對,不是鬥法,是鬥法寶~),你有乾坤圈、我有混元傘,你有番天印、我有戮魂幡,這跟剪刀石頭布有什麼差別,不過寶物真的很多,等我有空的時候再來整理表格吧>_< 【青衣】 沒錯,畢飛宇粉絲又要來幫他打書了,不過我個人還是比較喜歡《玉米》(可見魯迅文學獎不是浪得虛名啊!)。〈青衣〉是以三代青衣的恩怨情仇為主軸寫成的短篇,但是主角筱燕秋給我的感覺有點落套,劇情讀起來也稍微理所當然了點,而且此時的畢飛宇文筆還沒有那麼鮮活,感染力也稍嫌不足,讀起來套句周華健當星光評審時的評語,就是「沒那麼touching」,想讀畢飛宇小說的朋友們,還是去買《玉米》或《搖啊搖,搖到外婆橋》吧,這兩本保證好看。另外,上次競標簡體版《平原》卻遇到賣家收了錢不寄書這種鳥事的我,看到博客來有在賣畢飛宇新作《推拿》,該不該跟繁體版《平原》一起敗下去呢?天人交戰ING

【人間草木、五味】
汪曾祺不但小說好看,散文也非常好看。繼《世相中人》後,入手了《人間草木》和《五味》,都很值得推薦。讀汪老的散文很像在聽可親的長輩講古(笑),講的內容令人神往,講的方式又生動,真的很難不入迷。值得一提的是這兩本書便宜到爆炸,即使經過人民幣匯率調整還是只要200元左右,還附許多插圖,讓沒有預算買惲壽平畫冊的我看得挺歡樂的。

【端木蕻良細說紅樓夢】
「天啊,姊你光是紅樓夢的書就超過一格書櫃了耶!」其實我很想說,那是因為我買不到(應該說是捨不得那昂貴的運費)各種抄本的《紅樓夢》,而且論著也是只挑名家作品買,不然應該超過一整個書櫃了啊啊啊~這本《端木蕻良細說紅樓夢》也是奔走了好幾家簡體書店、等候了兩三個月才入手的,不過我得說真的是大失所望,不像宋淇的《紅樓夢識要》讓我覺得汗沒有白流、錢沒有白花、等待是值得的。不過在這批新購入的紅樓夢相關書籍裡,算是還可以的書了,有的書我真不應該貪圖半價就買,不如把錢存起來去付運費>_<


【最後的貴族】
N年前很不要臉地坐在政大書城看完,當時就覺得很好看,但是牛津版的書價讓人下不了手。既然網拍價格可親,就讓它回家跟我團圓了。讀章詒和回憶前塵往事,真像是和她一起活過,這本書享譽文壇絕非倖致。其中最喜歡的是寫康同璧、羅儀鳳母女,以及寫聶紺弩的兩篇。自己是個鄉民,對於真正的貴族有無限好奇,在風刀霜劍嚴相逼下還能保有傲岸風骨的人物,更是讓人好奇到不行。至於聶紺弩,其實主要是因為小時候就在蕭紅選集上看到這個人的名字,以及「何人繪得蕭紅影,望斷青天一縷霞」兩句詩,就一直記到現在了(逃)。看完這本書一定會有感觸的,沒有感觸的人--承認你其實只看了封面吧!還沒買的人快去買~

【千江有水千江月】
這本書也是舊書重讀,我擁有的版本竟然是初代目紙超黃字超小的版本。在蔡素芬的《鹽田兒女》獲獎出版之際,很多人說《鹽田兒女》很像《千江有水千江月》,我還曾經目擊蔡素芬在某文藝營被學員問到這個問題時,微露慍色的表情。其實兩本書一點都不像,大概只有男女主角都是人類這點像吧(逃),貞觀和大信V.S. 明月和大方很不一樣,如果你要說男主角名字都有個「大」,那也隨便你~

身為一個閱讀系譜雜亂無章,完全以隨緣做為讀書準則,而且不曾研究過台灣文學脈絡的人,發現蕭麗紅被歸為「閨秀文學」一派其實是很震驚的。尤其我是先讀《千江有水千江月》,再讀《桂花巷》(《白水湖春夢》還沒讀,我忘記去下標了),因此有段時間一直覺得蕭麗紅的作品應該是充滿古典美的鄉土文學。《千江有水千江月》最突出的特徵也正是台灣風土民情和民間習俗之美,加上蕭麗紅晶瑩剔透的文筆,足以令人忽略情節上的缺陷。其實這本書除了本文之外,決審紀錄也很好看(笑),近年的兩大報文學獎決審紀錄,就不可能這麼有說服力了。

【動機】
橫山秀夫的短篇小說集。我對「一筆入魂」的橫山秀夫一直相當喜愛,雖然推崇《半自白》的人比較多,但我卻喜歡《臨場》,倉石的觀察力實在是太帥了。至於《動機》,我其實買錯書了,本來是要買《臨場》回家重溫一番,但是看到「半價」和「橫山秀夫」兩個關鍵字一時太開心導致鬼遮眼,誤把《動機》當成《臨場》買回家了,更令人傷心的是《動機》真的不太好看

2009年4月14日 星期二

愛的附麗

今天過生日。三年前,友人說等我到了這個歲數,過生日應該會五味雜陳,並且為了即將跨入三字頭而備感崩潰。在青春法西斯的氛圍中,變老無疑是最悲慘的事,然而友人卻不知道我對三字頭並不像一般人那樣深惡痛絕,畢竟我心儀的女作家也是到了這個年紀,才突然變得無與倫比地美麗。

教我日日懸心的人今天雖然不能陪我,卻給了我一樣功課,要我讀魯迅的〈傷逝〉。我其實不太記得以前有沒有讀過,即使有應該也是大一的事情,於是急忙上網找來讀;篇幅不長,很快就讀完了,這才想到原來鼎鼎大名的「中國娜拉」就出自這裡。易卜生(Henrik Ibsen)的玩偶之家(A Doll's House)也是大學讀過的,對Nora並沒有什麼好感,也不特別同情,我想是時代使然。

透過涓生的獨白,對他和子君的關係有所理解,或許比較radical的feminist就要慷慨激昂起來了。但是我讀完了卻對power或gender的議題沒有什麼感覺,最有感觸的是「人必生活著,愛才有所附麗。」日前的一點想法,竟與魯迅的名言不謀而合。

雖然情境是陳舊的,語言是疏離的,然而思想歷久彌新、不會褪色。我不知道功課究竟做對了沒有,然而有所會心是千真萬確的。這個生日無疑是最愉快的一個生日,這段期間也是凡有人問「近來可好?」我都能坦然回答「相當不錯。」的奇妙時刻,或許是因為愛的附麗,或許是因為我看似沉溺其實清醒--人必生活著,愛才有所附麗。因此,更樂於擁抱生活的我,才得到了更為美妙的報償。

2009年4月11日 星期六

語言是我們的居所

研究所時期,有同學對我感到驚奇:妳怎麼上課時說話是一個樣、下課後完全另一個樣?就連在生日卡片上,也老實不客氣地寫著:「妳真是個奇葩,a hybridity...」讀了令我莞爾。其實沒有什麼,我身邊一些朋友也是這樣的,談詩論藝時可以隨口說出好些個文藝理論,閒談時亦論人非,對周杰倫的歷任緋聞女友知之甚詳。

因此,要我以詩經酬答是可以的,要我用通俗的流行語也不是什麼難事;初識的朋友總驚異於我語不驚人誓不休,在朋友間享有反應異於常人的「機車教主」之名,其實一來只是喜歡博君一笑,二來實在是覺得在兩種語言脈絡之間騰挪,太有趣了。也曾經有人因為喜歡聽我說笑而接近我,然而只想做一個純然的聽眾;我沒有接受這個人,他需要的其實是一架收音機,而不是我。

任何讀過一點Jacques Derrida的人都能輕易地指出différance一詞to defer和to differ的雙重意義,我卻覺得之於我,語言的不可逆料、不可信賴則遠過於此。人為什麼總是可以辭不達意,總是可以口不對心?在語言行進的途中,總是有那麼多roads not taken,等到回過神來,蒲島太郎已經打開了龍宮寶盒,啟動了不可逆反應。

我是這樣一個長期棲居於語言文字的人,任由語言文字的氣候改變我的形狀。其實這樣的人都知道,我們無時無刻將自己暴露於巨大的危險之中,語言文字可以是羅盤,但是只要有心操弄,就能引人誤入歧途。然而還是不斷地受到感召、受到引逗,像是候鳥的血液,不可理喻地就是能感受到季節變換時,不斷遞來消息的氣流。

語言是我們的居所,但同時也是危樓。但人很奇怪,明明知道危機就在眼前,卻不願意輕言放棄安身立命的所在。

2009年4月8日 星期三

暢銷書

雖然我的閱讀品味經常被取笑為「老人」,喜讀「老人書」,如紅皮大字足本中國古典小說、汪曾祺的小說或唐魯孫的散文,但我其實也讀暢銷書,也就是所謂的「年輕人書」,甚至「小孩書」的。我說的暢銷書倒不是《追風箏的孩子》《不存在的女兒》或《燦爛千陽》這些「灰鷹流」書籍,而是大人小孩通殺、紅遍全球書市的《達文西密碼》、《哈利波特》系列或《黑暗元素》三部曲。

《達文西密碼》的威力,從梵蒂岡的反應即可略知一二(笑)。接著看了《天使與魔鬼》和《大騙局》,覺得最好看的是《天使與魔鬼》,梵蒂岡對這本書的觀感不言可喻。向來對這種充滿歷史八卦(對,我是會去逛古人八卦版的那種人)與推理解謎元素的作品毫無抵抗力,不管專家或教會如何解碼,就是執迷不悟。這是小說哪,可不是教科書,認真你就輸了。

《達文西密碼》碰觸的聖杯之謎倒還不是我最感興趣的部份,一來我不是教徒,二來在學校裡只要考聖經我都考得亂七八糟,實在不喜歡這種寓言啊。讀詩讀到 Holy Grail,也不疑有他,以為真是個杯子,完全缺乏相關背景知識。但《天使與魔鬼》就不同了。四大元素!隱喻!藝術品!雙向字(Ambigram)!將所有迷人的元素冶於一爐,實在令人無法抗拒。本書比起《達文西密碼》也更為刺激、緊湊,適於改編成電影。

《達文西密碼》電影想必令許多書迷失望,我也是散場後不禁問友人:「這什麼?」的苦主。湯姆漢克飾演羅柏蘭登真的非常令人幻滅,羅柏蘭登不是應該像年輕一點的哈里遜福特嗎?比較令人振奮的只有藏密筒(cryptex),以及好久不見的甘道夫,這回演起關鍵人物李伊爵士了。《天使與魔鬼》的電影非常令人憂心,羅柏蘭登有不少動作戲耶,我沒辦法想像發福的阿甘和綁走薇多莉雅的哈薩辛要怎麼對打。

不過看來應該檢討的不見得是選角,而是我這種老是先讀小說再跑去看電影「對照」一番的粉絲。不僅《達文西密碼》如此,《哈利波特》也是如此,不過我得說《哈利波特》的選角硬是精采許多。

身邊很多朋友對《哈利波特》是不屑一顧的,認為它除了「好看」以外一無所有。但我和妹妹卻一連看了七集,每集都捧場,她們看中文版,我中英文版都看。哈利波特嘛,好看的地方就在活靈活現的魔法世界、比我讀過的任何一所學校都多采多姿的霍格華茲,還有層出不窮的法寶啊。正因為不對這種「好看」的小說要求太多,所以熱熱鬧鬧地看了七集,電影上映也一定捧場,妙麗這麼漂亮,石內卜這麼會演,看這兩人就值回票價。(妹妹還喜歡榮恩,但就是沒人喜歡哈利波特,也是個奇特的現象)

系列作中我比較偏好《消失的密室》和《火盃的考驗》,劇情比較緊湊、完整。至於《鳳凰會的密令》《混血王子的背叛》和《死神的聖物》劇情急轉直下,好似在趕進度,急著把所有瞞了四集的秘密抽絲剝繭。電影則偏好《阿茲卡班的逃犯》,一二四集的表現都中規中矩、不過不失,唯有阿方索科朗(Alfonso Cuaron)拍出了不同的境界。第三集《阿茲卡班的逃犯》是相對比較平淡、不好表現的一集,但電影的表現甚至比小說更精采,值得記上一筆。無論是催狂魔的形象(非常逼真,相較之下第五集那些披著黑布的怪物不知道是什麼)或是穿梭時空的情節都非常精采,直到現在我還深深懷念被催狂魔斗篷拂過的那朵霜花,以及妙麗「我的頭髮從後面看起來是這個樣子嗎?」的妙問。

第六集又是大衛葉慈(David Yates,為什麼跟我喜歡的大詩人一樣姓葉慈啊啊啊)執導,想到那支離破碎、不知所云的第五集,哈利波特迷請跟我一起集氣,祈禱第七集導演換人做吧,至少給觀眾一個美好的結局啊。

至於《魔戒》就沒有這種待遇,三集電影是看完了,也著實迷了一陣子亞拉岡和勒苟拉斯(同樣地,沒有人喜歡哈比人主角佛羅多,我們都喜歡山姆),但是朱學恆的翻譯我嗑不下去、買不下手,想當然耳妹妹就沒得看,只有我看英文版也有點過意不去,只好繼續向托爾金說抱歉了。

我不是個奇幻小說迷,對大多數的奇幻作品興趣缺缺,最近引起我注意的是同樣大名鼎鼎、威震江湖的《黑暗元素》三部曲(His Dark Materials Trilogy)。光聽書名是出自彌爾頓的《失樂園》(Paradise Lost,大學時期的噩夢之一),就引起我的興趣,電影版又是由妮可基嫚領銜演出Marisa Coulter,說什麼都要捧場一下。而《黑暗元素》三部曲也確實頗對我的胃,立時把《納尼亞傳奇》(The Chronicles of Narnia)拋到腦後。雖然第一集《黃金羅盤》電影刪減了不少關鍵情節,我還是期待《奧秘匕首》和《琥珀望遠鏡》的上映啊。(雖然說我不曉得羅傑活得好好的,後面是要怎麼自圓其說啦)

雖然我對意圖侵犯嚴肅文學領域的作品和作者向來不假辭色,並不代表我要和大眾文學劃清界線。《黑暗元素》三部曲算不算文學作品?當然算。《達文西密碼》算不算?算。《哈利波特》算不算?我不太確定,但我不排斥,我向來就不排斥這種大剌剌表明「我就是好看,但你別拿我寫學位論文」的作品。我當然看暢銷書,但我討厭「爛梨裝蘋果」的「暢銷書」,尤其是明明拾人牙慧又喜故作清高、大言不慚標榜原創、抨擊他人抄襲,明明擁抱大眾卻又想撈過界、處處譏諷嚴肅文學故步自封的寫手,還有他製造出來的印刷品。

2009年4月7日 星期二

呆雁

呆雁問我記不記得《紅樓夢》裡關於呆雁的那一節,情節是記得的,只是我老記不住回目。寶黛的戀情自然是美的,但是換作任何人,要這麼鬧法肯定兩個人都要發瘋,就算兩人不發瘋,親友也要發瘋了。既然不是「賈不假,白玉為堂金作馬」賈府豢養的孔雀,就不要想自己演一遍賈寶玉和林黛玉了。

情深不壽,如果不是「不在乎天長地久,只在乎曾經擁有」的信徒,是應當有所警惕的。情極之毒,更是愛情的極度變奏,美則美矣,有礙健康。不諱言,有種感覺實在微妙:不知道是被雷打中,還是被奪了魂魄,終日恍惚,有如漫步在雲端;食不知味、夜不能寐,自己都認不得自己。一日如此,或可謂心蕩神馳;三日如此,旁人恐怕要以為中了邪祟;日日如此,日子還要不要過?

或許過了小女生對愛情充滿玫瑰色幻想的年齡,心蕩神馳可以,中了邪祟也不難救,但日子終歸是要過下去的。幸福應該是天天相對吃飯卻總覺得有滋有味,應該是日日從同一個人身邊醒來,卻不曾厭倦那張睡臉;應該是可以全不設防,把彼此當成童話裡那個埋了國王驢耳朵秘密的樹洞。

聽起來很平淡,做起來很困難。即使遇上了對的人,也只成功了一半。我總是相信許多事情自有它的額度,揮霍光了,就沒有了,不能預支下一個人生來添補。因此談戀愛靠的不光是感性,更多的是理性,人總是需要收束自己,持盈保泰這四個字,我認為在哪裡都說得通。

2009年4月6日 星期一

小確幸

村上春樹說:「如果沒有這種小確幸,人生只不過像乾巴巴的沙漠而已。」小確幸,小さな、確実なる、幸せ,微小而確切的幸福。姑且可以翻譯成:晨間那杯煮得正好的咖啡,推開窗看見草莓開花的瞬間,或者,深夜裡收到了短訊,在微小的字距間發現隱約的、春天的足跡。

又或者,在一則口耳相傳的故事末梢,細碎的音節裡,突然領悟了那無以言說的秘密。

2009年4月5日 星期日

字典癖

說到戀物癖(fetishism),不知道其他人腦袋裡內建的鏈結會連到哪裡去,或許是絲襪,或許是蕾絲襯衣;而我生命中最可大可久,最生生不息的物神崇拜情結,說到底,大概還是字典癖。並不是說我因此成了字典版本學的專家,但我確確實實相當迷戀字典,甚至耽讀字典,樂此不疲。

記不得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迷字典的,但應該不是因為查字典比賽。出一張考卷要學生迅速找出某個字是什麼部首、筆劃幾何,又在哪一頁,在我看來,幾乎全盤抹煞字典所帶來的樂趣。我喜歡「讀」字典,而不是「查」字典,求取知識,不能總是為了應急。但我想自己開始喜歡字典,多少還是為了想表示自己知道的比別人多一些。說來好笑,但自己確實是在很小的時候,就懂得掉書包博取他人的尊敬與注意;譬如稱荷花必言菡萏或芙蕖,小雨不說小雨,更不願說毛毛雨,必定要說霢霂,才能暢快安心。這種logo-centrism大概病入膏肓,藥石罔效,但是比起另一種「logo」-centrism,我的情結未必不可取。

我讀字典,大抵從喜歡的部首開始讀。花鳥蟲魚,日月草木自然是我最感興趣的一部份,時日一久,也從生食跨入熟食,關心起金石之學,或者紡織工業了。艸部是我最喜歡的部首之一,多讀亦有詩經之神效,多識於花草之名。只是有許多植物的形貌,遠在我的想像範圍之外。我總想不透茜草是怎樣的草,搗染之後會出現怎樣的紅色,是指甲花那樣的紅嗎?茜紗的色澤我總無法想像,跟碧紗會有怎樣的分別,亦無從得知。黛玉初進賈府睡的碧紗櫥要是換了茜紗櫥,又會有怎樣的變化?想來對色彩心理學知之甚詳的曹雪芹,是不會容許我胡亂設色的。玉部也是我極喜歡的部首,但是沒有研究過歷代衣飾的我,也很難想像佩帶在身上的玉,上身的「珩」和下身的「璜」有怎樣的差別;更無法得知為什麼「玖」是像黑玉的石頭,石頭和玉不是相去甚遠嗎?當然,年紀尚小的我,是參不透石頭和玉,有時候要看那裁決的眼睛,願不願意去分別的。

認識了一個新字,對我而言像是多得了一顆玻璃彈珠,總值得用得到寶藏的心情去珍惜著。有時候怕自己忘了學過什麼字,還會抄起一張紙,寫個「艸部」,底下就開始寫起我所記得的艸部的字;多寫一個,就多一分「還好還好,沒忘記」的喜悅與僥倖。或是寫個「玉部」,想起哪個女同學的名字有個別致的玉部的字,就深深覺得對方的父母真是好眼力。在窮極無聊的課堂上,或者提不起勁做任何事的下午,來一場記憶力大考驗,總是可以讓我在短暫的時間內心無旁鶩。

上了國中,開始學英文以後,開始接觸英文字典,發現英文字典也同樣好讀。不管是英漢、漢英或者英英字典,都可以讓我讀得津津有味。一直到了大學,不記得是哪一次大考前夕,急忙查閱英英字典的時候,我居然讀著讀著忘記了自己原本要查哪一個單字,再回首已百年身,不曉得自己課文讀到哪裡了。高三考完甄試後,興致勃勃地跑去學法文,自然免不了買本法漢字典;大二時選修了德文課,也硬著頭皮買了團購不打折的德漢字典。法漢字典和德漢字典我都讀得饒有興味,惟獨日文字典讀起來沒有感覺;果然,日文是我最無法進入狀況的一種外語,學到動詞時便早早繳械,連掙扎的力氣都沒有。

都說女人的衣櫥裡永遠少一件,我卻覺得字典永遠少一本。學海無涯,我少的字典可遠遠不只一本。讀了外文系之後才發現只用一本字典絕對捉襟見肘,除了標準配備,至少還得準備幾本字詞搭配字典、同義字反義字字典、成語俚語字典、發音字典、文學術語專用字典、文學批評術語專用字典等,讀神話還有神話專用字典,分工之精細,專業程度之要求,簡直到了無孔不入的地步。

新年新希望,希望自己可以找出理由和財源,幫自己添購幾本早就該買,卻遲遲下不了手的字典。除了英文字典,其實我最想要的還是一本夠好的國語字典和成語字典,除了資料要豐富,印刷千萬不能太差,家裡的字典總是讀得我頭昏腦脹,這樣簡直太人神共憤了。

2009年4月4日 星期六

寓教於樂?

在某次面試中,出版社總經理說她規劃了新的書系,希望借重我的相關經驗。新書系的任務很明確,就是讓中國經典與遊戲相親相愛--任務是成為遊戲研發商愛用的資料來源,以及玩家會愛屋及烏轉而眷顧的商品。

我後來沒有接受這個offer,因為覺得總經理的夢想很難實現。

或許總經理沒有時間玩遊戲,她不曉得文字思考者和圖像思考者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種,對,就像高加索種人和尼格羅種人一樣,差異甚大。要一個肯花10小時玩「三國志11」的人,去花10小時讀羅貫中的《三國演義》已經不容易,要這個人去讀陳壽的《三國志》更難。

不是任何與階級有關的問題,關鍵在於這三者是不同的文類(genre),在不同的平台展演,你可以不願意承認,但這三者確實已經各自獨立了。對著日版的三國志或幻想水滸傳罵罵咧咧,只差沒罵出喪權辱國數典忘祖是沒有意義的,那根本不是一樣的東西。

我很喜歡三國演義、西遊記、紅樓夢,甚至山海經和封神演義,但是改編成遊戲總是貌合神離。看KOEI的「三國志」系列把「美姿顏、好笑語」、人稱孫郎(跟周郎可以組個WaT或瀧&翼)、魅力可比金城武的孫策畫得一臉衰相,堪稱金字招牌且「壯有姿貌」的周瑜(他在《三國演義》裡被寫得比較帥)看起來像管娘砲,趙雲卻遙遙領先帥到翻車,有沒有天理啊?而《紅樓夢》明明是如此充滿詩意,男女主角(好啦,男主角確實淫,但絕對不是淫賤啊)不食人間煙火,氛圍滄桑靈幻的不世之作,改編成遊戲之後竟然是H Game!喵的,製作人你給我去曹雪芹墳前下跪。

把中國經典改編成遊戲,多的是如此逼良為娼(!)的組合,明明有那麼多熱鬧滾滾的文學作品,一定要這樣喬太守亂點鴛鴦譜才會爽嗎?但話說回來,一款遊戲之所以有資格被稱為遊戲,必然要具備相當程度的可玩性,如果不委屈原著,那就變成電子小說、委屈了遊戲;如果不委屈遊戲,原著只好滿臉豆花,讓書迷傷心欲絕、哭著回家找媽媽。

出版界說,啊,多希望那些玩遊戲的人能花一點時間來看書。遊戲界說,啊,其實我們有好多奇技淫巧等著發揮,只欠缺一個夠水準的故事。張飛立矛長板橋,一夫當關威風凜凜,光用文字敘述太可惜,讓遊戲研發團隊加點聲光效果、最好還有曹軍的無臉小兵嚇到尿失禁。然而,「寓教於樂」太沉重,何不讓書歸書、遊戲歸遊戲,書要寫得精采、遊戲要玩得痛快,不要心心念念想撮合它們。或許「三國志11」的玩家打得膩了,也會想去看看《三國演義》裡周瑜諸葛亮如何唇槍舌劍、夏侯惇如何拔矢啖睛。或許《紅樓夢》的讀者看不慣神瑛侍者和絳珠仙草總是你哭我哭大家哭哭,想搞清楚到底怎樣才能跟林黛玉H。

忠於原貌,別「你泥中有我、我泥中有你」,豈不甚好?

奴化

在遊戲界擔任過玩家、業者和媒體的角色,深深覺得線上遊戲也是人生修行的道場。剛出社會時,小主管滿不在乎地撇嘴說:「線上遊戲?那種東西浪費生命又不入流!」(按:以下3685字情緒性評論略)(再按:後來該人士也「淪陷」於線上遊戲的「魔掌」)我聽了默不作聲,但暗暗下了結論:是浪費生命或是人生修行,關鍵不在遊戲本身,而在玩遊戲的人。

從見樹到見林,再到努力使自己見樹而不見林,看過很多遊戲,及其背後的邏輯和操作手法。「奴化」的手法和程度,關係一款遊戲的成敗。我最喜歡的例子,就是同時被某遊戲公司簽進來的兩款遊戲(剛好都玩過,而且是用力玩過),前者據說是花大錢買的,後者是半買半相送的,結果前者叫好不叫座,後者紅到爆、紅到翻、紅到可以寫一整套犯罪手法解析和騙術面面觀。

為什麼?要論遊戲內容,兩者真的有很大的差別(這時就不說天淵/雲泥/霄壤,一沒那麼嚴重,二我不想被粉絲公幹);要論行銷手法,對,前者是走錯了幾步,後者則非常聰明,然而畢竟是同一家公司的產品,差距也不到60分跟100分的程度。關鍵所在,就是「奴化」得徹不徹底、漂不漂亮了。

老實說,知道自己在幹嘛的玩家總是沒有預期的多。很多人都在等遊戲給你事做。就拿練功這回事來說吧,MMORPG基本中的基本,有的遊戲極盡苛刻,打怪取得的經驗值能調多低調多低、升級所需經驗值能調多高調多高,更不要說死了掉%還是要你這個加倍那個加倍什麼都得掏錢出來。(玩家真正需要的加倍只有兩種, 一是肝功能加倍,二是視力加倍,不然幾條命都不夠瘋)可是很奇怪,玩家偏偏買帳。在還沒接觸上述的後者遊戲時,我對這套模式也嗤之以鼻,結果自己下場玩的時候,也不得不掏錢:喵的,經驗值跟掉寶率都給我調低成這樣,我一天沒48小時,只好拿錢跟你拼了啊!不拼怎麼辦?裝備限等級、任務限等級,沒等級是要跟別人玩個屁?(這款遊戲還不是最過分的,還有區域限等級的,等級不夠就是不讓你去,有夠歧視的吧?)

前者則完全相反。這裡說的完全相反,不代表這是款無欲則剛的清高遊戲,猶如陽春白雪般曲高和寡,並不是。一樣死要錢,只是死要錢的方法和名目不太一樣而已。這遊戲自由度高,換言之就是啥目標都不給你,你愛做什麼就做什麼。裝備?管你1級還是100級,能穿的都是那些;技能?只要你天賦異稟技巧過人,就算角色不是那麼硬,也是勤能補拙。雖然這款遊戲奴化人的地方所在多有,要練技能?既入地獄不拿個大師稱號向世界宣告出運了怎麼可以,excellent,中招了。但不夠露骨的奴化,似乎就沒有那麼多enjoy the suffering,痛並快樂著的感受。

雖說露骨的奴化嘴臉難看,但是快、又有效。玩家三兩下摸清這遊戲的規矩,明白什麼是硬道理,就乖乖跟你搏感情。欲迎還拒龜龜毛毛,褲子都脫一半了還在說還不想進展這麼快,雖然一樣是玩,就不免抱怨研發團隊「不像外表看起來那麼純情」。

要玩線上遊戲,先搞清楚自己喜歡被怎麼奴化吧!祝各位玩家都能獲得被虐狂的無上樂趣。

2009年4月3日 星期五

遲來的正義

NCC終於開始關切線上遊戲廣告歪風,真可謂遲來的正義。其實不只《預言Online》拿電鑽抖很大的舒舒、《殺Online》坐騎馬機搖很大的瑤瑤,線上遊戲找「美少女」拍廣告,上半身穿得很少其來有自,在此也無法一一舉例(實在太多了,而且有很多都是炒短線、死很快的產品)。

大概我不是這些遊戲的目標族群,沒辦法體會巨乳「美少女」是否真的對宅男來說殺很大,但是就從業人員的角度來看,會祭出這個殺手鐧的產品,幾乎都是內容貧乏、畫面粗糙,用一般介紹方式無法吸引玩家注意的次級商品。這種宣傳方式或許紅得了一時(但幾乎都是紅了代言人而不是遊戲,紅了slogan而不是營收),但是炒完短線,這遊戲的壽命也差不多了。

投身業界以來,大概不曾像此時這麼難為情,感覺自己好像在從事八大行業。當閱聽人都在質疑「為什麼線上遊戲廣告都在賣奶?都充滿性暗示?」時,感覺自己身處性犯罪高危險群之中。遊戲業本來應該是很有趣、很有想像力的一個產業,但隨著代言人衣服越穿越少、性暗示言語越來越多,突然覺得賣檳榔的業者大書「買兩粒送兩粒」,或在招牌上寫「褲濕啦」,好像也沒有比線上遊戲低級到哪裡去。

不諱言,部分媒體很喜歡把遊戲妖魔化,一下子大書特書研究顯示玩遊戲有許多壞處,會讓玩家視力減退、身體變差、身材走樣、成績低落、荒廢工作、腦力萎縮、傾家蕩產、家庭失和……一下子報導遊戲玩家真人PK鬥毆喋血、誘姦網友、以性交易換取高價虛擬寶物……感覺遊戲(特別是線上遊戲,家用主機遊戲就不會被這樣污名化)簡直就是動搖國本的罪惡淵藪,應該跟核廢料一起集中處理。

有朋友為了策畫活動,向我探詢與遊戲業者合作的可能。當然idea是好的,我個人也很喜歡,但是線上遊戲的target和這個活動訴求的target,重疊的部份可能很少。市場上當然不乏內容豐富、很有料的遊戲,譬如Blizzard “World of Warcraft” 故事龐大到我完全沒力氣搞懂,總覺得讀兩套《魔戒》搞不好還比較輕鬆;也有像大宇《軒轅劍》系列那樣,既能把墨家思想融入劇情主軸、又能展現《山海經》部分內容的遊戲,但是真正在乎這些底蘊的人能算多嗎?

我自己是會因為遊戲裡出現相柳、英招、窮奇、贔屭這些兇神奇獸而振奮,會因為和NPC對話聽到Ravel的Bolero而生知遇之感,但是大多數的玩家還是比較在乎升級快不快、有沒有打到好寶、轉蛋轉到的東西值不值錢,或者哪個人物最萌、身材最辣,如此而已。

待在這個業界時時有精神分裂的危險,然而我更厭惡商場的波詭雲譎、藝文界的文人相輕,諸害相權取其輕,還是在業界待了下來。如果哪一天我實在受夠遊戲廠商惡搞經典作品、不想再看《三國演義》群雄全都被畫成美少女(張飛還有虎牙是怎麼回事?)、無法忍受《紅樓夢》老是被改編成H Game(寶姐姐和林妹妹是純潔的!)的時候,大概就會另覓出路了。

*圖為《真.戀姬無雙》之張飛。

2009年4月2日 星期四

習慣

許多優秀的作家都有天天寫作的習慣,譬如村上春樹。就像每天要吃飯、要睡覺,原來寫作並不是降靈會,而是可以定時定量、像慢跑那樣逐漸養成的習慣。學生時期,老師問我:「妳難道就不能go steady嗎?」學詩的啟蒙老師說:「妳這人很奇怪,動不動就消失好一陣子,再出現就好像練成了什麼功夫,突然又躍進了一層。」或許是天生只有爆發力、沒有續航力使然,總是嚴重缺乏循序漸進、可供檢視的過程。

因此,我看張惠菁談及《楊牧》一書的準備工作時,簡直如坐針氈。楊牧的創作時間相當長,並且能持續發表作品不輟、延展成可供檢視的創作進程,我除非是砍掉重練,否則絕不可能有這樣的成果。我總是對羅某寫給阿言的序心有所感,確實,有些創作者是幸運的,很快就找到創作的目標(是否可長可久因人而異),有些就像我這樣,花了許多時間摸索,卻是徒勞的內耗、空轉,時間卻不會因為我的惶惑而稍事停留。

離開校園以後,連內耗、空轉都不可得了。常常被什麼事情、什麼話觸動了思緒,但是沒有辦法好好整理、發之為文;等到下班回家了,腦袋也差不多放空了,要再去打撈早已游離的思緒,也真的困乏了。一旦驀然回首,那種心慌真是無邊無際,日子就這樣過去,連幾句話都沒有留下,就這樣永不復返了。

所以,要強迫自己每天寫,就像要強迫自己每天運動一樣。每天運動身材會變結實,每天寫,思緒應該也會變得結實些才是。

讀汪曾祺《世相中人》

汪曾祺向來是我非常喜歡的小說家,在還沒開始接觸簡體書之前,翻來覆去就讀那麼一本《茱萸集》,實在覺得意猶未盡。偏偏身邊的同好又不多,只有一次,多年前在文藝營當袁哲生班上的輔導員時,有幸和心儀的作家聊了一下。我是不會寫小說的,只喜歡讀,自然沒有多少創作上的心得或疑難可供談論,只能聊聊喜歡哪些作者和作品。袁老大問了,我答曰汪曾祺,換得一句:「好!眼力不錯!」因此我一直認為自己的眼力無論如何不至於太差。

和同儕相比,我算是非常喜歡大陸作家的「鄉土書寫」(之所以加上引號,乃因有感於此鄉土書寫非本土鄉土書寫也),從莫言、賈平凹、韓少功、余華、葉兆言到畢飛宇,都有令我神往艷羨之處,更不要說老前輩汪曾祺了。《茱萸集》幾乎篇篇是佳作,我尤其喜歡〈歲寒三友〉、〈大淖記事〉、〈鑒賞家〉、〈金冬心〉和〈雞毛〉這幾篇,除了「好!」以外沒有第二句話。

直到最近讀了《世相中人》,才體會到汪老不僅小說好,散文也好,可以想見其人也是好的。經歷批判、勞改、解放和江青的「控制使用」,可謂波折不斷,但汪老卻能隨遇而安,字裡行間流露出的恬淡、閒適,真是一種境界。我尤其喜歡讀汪老憶舊,寫他的父親,寫西南聯大中文系的教授們(朱自清、沈從文、聞一多,這師資實在太超過了),讀來津津有味,彷彿也隨著活過了那樣精彩的人生。

書中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治療「對口」一節,即生於頸後的惡瘡,極為嚴重。然而汪老接受治療時,連麻藥都沒有打,就啃著父親給他的蜜棗,讓醫生把塗了藥的繃帶塞進傷口裡,這簡直是現代關公了,比起刮骨療傷毫不遜色。其餘記人、記事、記食、記舊日風華無不精采,汪老的幽默感和處世智慧更令人折服,令我在捷運上捧讀時,不禁會心而笑。

再談畢飛宇《玉米》

《玉米》是我最近讀過最有感觸的小說,對於沒能好好介紹它,感到很歉疚。朋友說我是一個很不會說故事的人,這點我無從辯駁,《紅樓夢》被我一講,可能會變成這樣:賈寶玉和林黛玉談戀愛,可是大家都說有金鎖的薛寶釵和有靈玉的賈寶玉才是一對,林黛玉就很悶、身體越來越不好,最後病死了,賈寶玉也出家了Orz

這幾天不停地在MSN上對朋友推薦《玉米》,照這種程度看來,很可能會被朋友誤會我大概是愛上畢飛宇了吧(剛好畢飛宇還長得蠻帥的,真是作家中少有的型男)。《玉米》描寫王玉米和王玉秀這對姊妹之間的角力與暗湧深得此中三昧,跟電影《美人心機》扁平的劇情刻畫完全不同。

有兄弟姊妹的人大多知道比較是怎麼一回事。不要說手心手背都是肉,手背都是皮啊!十個手指伸出來都有長短了,不是嗎?總會有個識大體、不出錯的姊姊(或哥哥),有個太受寵、愛叛逆、不知天高地厚的妹妹(或弟弟),競爭意識、嫉妒與仇恨向來就是手足之情的一股逕流。

我一直覺得當兄姊是很冤的一件事,底下的弟妹行為偏差,父母常常會怪到兄姊的頭上來。我很少聽說弟妹犯錯,兄姊不挨打挨罵的。即使為弟妹犧牲、付出,也都被當作應該的,天曉得當兄姊的不過是投胎投得急了些,要知道有這麼重的一條原罪,不知還有誰肯當長子長女。

玉米就是這樣一個「任重道遠」的姊姊,超齡的成熟懂事並沒有替她掙到美好的未來,她原本應有的未來,被妹妹玉秀硬生生地擊碎了,雖然後者也受了很重的傷。故事的開始極力描寫玉米這麼一個出色的女性,到了父親失勢、妹妹玉秀被村子裡七八個大男人輪姦後,姊妹之間的新仇舊恨就格外可觀。

玉秀(還有玉葉,但後文沒有交代)被輪姦的事件是書中最重要的轉捩點。這幾個女孩子原本被捧在天上,一下子落入了泥塵。玉米本來已經和人人稱羨的飛行員訂婚了,卻因為玉秀失貞的事傳到未婚夫耳中,未婚夫懷疑玉米也失貞,退了婚。玉米原本「雙臂一伸就是鳳凰的一對翅膀」的人生就變了調,做了高幹(其實應該也不是非常高啦,但我不太懂那社會結構)的續弦,做小伏低,在床笫間曲意逢迎以求生存。

玉秀失貞後,氣焰並沒有因此收斂,惹得二姊玉穗狠罵她「尿壺、茅缸」(真的非常惡毒,雖然玉米說玉秀「要不是妳妖里妖氣的,怎麼會有這樣的事」其實不無幾分道理,但將遭受性侵害的責任都歸咎於女方實在令讀者有些刺目刺心),再加上張懷珍挾怨渲染,連三歲小兒都知道要笑玉秀是「尿壺、茅缸」,實在待不下去,只好進城投靠大姊玉米。然而玉秀到這個地步還是舊性不改,仍舊瑣瑣細細地與玉米做對,玉米灰心了。

最令我怵目驚心的一個場景,就是玉秀跪求玉米高抬貴手,幫幫她的忙,不然就只好去死了。玉米冷靜地回她:妳去死。我會買上好的料子給妳做壽衣。千言萬語不能描述這個場景有多麼劇力萬鈞:姊妹之間,雖是同根生,亦有不共戴天之仇,此間的恩怨糾葛比起一般人之間的仇恨,更是難以拆解。在仇恨與寬恕之間,還有那麼多澎湃的情緒在交戰。

這本書的重要情節大概都快被我雷光了(笑),但是畢飛宇的文筆更精采,趕快去讀原文吧。台灣的出版社還出版了他的《青衣》和《平原》,不過價格實在不怎麼可愛,我還是讀簡體版吧。

讀畢飛宇《玉米》

對畢飛宇這個名字很陌生,對「魯迅文學獎得主」前頭的兩個字就沒這麼陌生了。九歌版的《玉米》封面設計也頗得我的眼緣,因此即使平日看書是很認「品牌」的,不輕易嘗試陌生的作者,還是把《玉米》買回家了。

確實是好看,讓我想起一度耽讀的大陸作家來。從莫言開始,蘇童、余華、葉兆言,他們說的故事和台灣作家不一樣。卷首有一段郝譽翔的文字,我是頗能認同她「台灣的小說總喜歡引經據典,挪用理論,而大陸的小說則要樸素得多」這句話的。自袁哲生歿後,我已久不讀當代小說了,為的就是從支離破碎的情節中拼湊出意義實在是累了。因此除了張大春的兩冊筆記小說,讀來讀去就是張愛玲,還有幾冊《紅樓夢》《三國演義》《水滸傳》。

對大陸的小說總有情節入微、語言鮮辣的印象。因為用語有別,隔了一層,讀起來反倒更有味。(僅限於文學作品,工作上讀到大陸譯者的文字,我是想殺人的)評者多稱道畢飛宇刻劃女人之入木三分,在我讀來,玉米和玉秀這兩個人物寫得是好的,在故事轉入玉秧時,我還對玉米和玉秀念念不忘,總覺得沒有寫完,怎麼會這樣就沒有了。

玉米寫得尤其令我印象深刻,畢飛宇在她身上也用了最多筆墨。我感覺玉米這樣的女人,即使被放進大觀園裡做個三四等的丫頭,也必然會有竄出頭的時候。面面俱到的大姐玉米,和爭強要勝的三妹玉秀,兩人之間的互動尤其令人一凜。玉米有那麼幾分襲人的味道,模樣是周正的,行為無可挑剔,命運是乖蹇,但她有本領。玉秀則帶著幾分晴雯的狂傲,特別貌美,特別氣盛,但畢竟是層層翻印後,斑駁不全、無法和原版相提並論的,徒有一點輪廓的晴雯。

玉米和玉秀這對姐妹是互相依偎,又彼此憎恨的,畢飛宇的描寫極到位。玉米發落家事,玉秀偏偏不服,小鼻子小眼睛地嘔著氣。我自己是有姐妹的,因此看到這些文字,感覺太切身、太熟悉了。後來玉秀遭了輪姦,被二姐玉穗譏為「尿壺、茅缸」,實在待不下去,只好投靠向不投契的大姐。在玉米和玉秀兩人機巧的仇恨間,驚見這就是人性,好的時候「是個菩薩」,什麼都包容、都原諒,一旦翻了臉,絕對往對方最痛的地方戳。這種戲碼,太熟悉了,也經歷、也聽說,更難為的是竟能寫得這樣絲絲入扣。

要說對《玉米》有什麼不滿意的地方,就是覺得實在不過癮,不過薄薄一冊兩百多頁,別說寫到莫言《檀香刑》那種長度,就是寫到《紅樓夢》的篇幅,我也很願意讀。

我想我很快就會去找畢飛宇的其他作品來讀了。

2009年4月1日 星期三

解謎火肉白菜湯

我對《紅樓夢》第八十七回「感秋深撫琴悲往事 坐禪寂走火入邪魔」中,高鶚讓林黛玉喝的那碗火肉白菜湯一直耿耿於懷,刺目的程度比起林黛玉在第八十九回「人亡物在公子填詞 蛇影杯弓顰卿絕粒」中穿著「月白繡花小毛皮襖,加上銀鼠坎肩;頭上挽著隨常雲髻,簪上一枝赤金扁簪」有過之而無不及。曹雪芹是有意識地營造林黛玉「世外仙姝」的形象,故不肯實寫林妹妹的容貌衣著,更不要說林妹妹吃些什麼。因此薛寶釵有「臉若銀盆,眼如水杏」的容貌描寫,會想吃油鹽炒枸杞芽兒的是寶釵和探春,絕不可能是林黛玉。

唯二的例外,也都是為了突顯其他主題而不得不然,像是「琉璃世界白雪紅梅」一回,為了襯出邢岫煙的寒素和薛寶釵的不喜妝扮,才特地寫了林妹妹「換上掐金挖雲紅香羊皮小靴,罩了一件大紅羽紗面白狐狸裡的鶴氅」;在「林瀟湘魁奪菊花詩」一回中,為了突顯林黛玉弱質纖纖,才安排她吃了一點夾子肉(看看平兒拿了多少螃蟹給鳳姐,就知道林妹妹到底有多弱了),不然林黛玉除了燕窩粥和一點瓜子、松穰外,實在是無福消受胭脂鵝脯、生烤鹿肉或茄鯗這些菜色。

一直以為高鶚那碗火肉白菜湯只是挫了世外仙姝的形象,看了紫鵑說的食材,也只是納悶「火腿白菜煮湯就算了,幹嘛要加蝦米和紫菜?」看了鄧雲鄉《紅樓風俗名物譚》才恍然大悟,原來柯南說的沒錯,真相只有一個,就是高鶚這傢伙真的是在亂寫啊。

鄧雲鄉稱這碗火肉白菜湯是「怪湯」,不僅湯怪,拿這碗湯配粥更怪。(我也是讀了才猛然想到,對吼,吃粥還配什麼湯?)鄧雲鄉提出,在第四十三回賈母 就說過野雞崽子湯「那湯雖好,就只不對稀飯」,林黛玉雖不像賈母一生錦衣玉食、精於飲饌,但也斷不會如此糊塗,吃江米粥還配湯。還說到高鶚的五香大頭菜吃法也不對,五香大頭菜是要加麻油和白糖吃的,斷沒有加醋這種吃法(是說也不用因為林妹妹愛吃醋就這樣編派她吧)。火肉白菜湯更是怪異之極,因為火肉白菜宜蒸、燉、燒,卻不宜煮湯,湯水一多就吃不出北京白菜那「雪汁雲漿」般的鮮美滋味了。而青筍即「扁尖」,蔡珠兒也說過燒湯必用扁尖,可見其鮮香。鄧雲鄉指出,湯裡有了白菜又放扁尖實在「大外行」,我也不曉得在白菜湯裡放筍乾,或在筍湯裡放白菜,到底是不是在玩整人遊戲?更不要說還有蝦米和紫菜了,疫苗有三合一我是知道啦,但是湯也要三合一就真的太超過了。

初見這碗火肉白菜湯就刺目得不得了,實在覺得看不下去,雖然一提起這碗湯就有氣,卻也沒有去細想到底哪裡不對。讀了鄧雲鄉的文章真如醍醐灌頂,令我豁然開朗,從此可以跨越火肉白菜湯障礙,再去挑高鶚其他毛病了(誤)。不過我要說《紅樓風俗名物譚》真是一本好書,對於了解《紅樓夢》實有裨益,比周汝昌和劉心武的胡說八道實用大概三億倍吧,總之是比《海角七號》的票房還要高啊!

紅樓東西軍

前些日子訂的幾本紅學專書,好不容易先來了四本,下班後又拿到了三本,還有三本要等調貨。其他高掛「無庫存」免戰牌的,也不曉得何時才有辦法買到。先收到 的四本分別是俞平伯的《紅樓夢辨》《紅樓心解》,收錄王國維、蔡元培、胡適、壽鵬飛四文的《大師品評紅樓夢》,以及周汝昌的《紅樓奪目紅》。今天收到的則是《俞平伯點評紅樓夢》和周汝昌的《紅樓小講》《紅樓真夢》。

鬼使神差,我先拿起來讀的是《紅樓奪目紅》,雖然早已風聞周汝昌的主觀,但一來我想讀文學作品哪有不主觀的,二來周汝昌在紅學下的功夫有目共睹,豈料一讀之下眼冒金星。以前還覺得為了擁釵擁黛而幾揮老拳的學者不免太呆,讀了《紅樓奪目紅》才曉得,要是我能見著周汝昌的面,我真想賞他奧義魚翔拳啊!(不知道的人自己去google吧,google長知識)

周汝昌是湘雲派,在釵黛湘三人裡,他的排序是湘雲>寶釵>黛玉。很不巧我跟他完全相反,我的排序是黛玉>寶釵>湘雲。周汝昌為了黛玉罵劉姥姥一句「母蝗蟲」而深惡之,我則因為湘雲一聲「愛哥哥」而大倒彈,因此讀這本書我不僅如坐針氈,還經常覺得氣血上湧,不是不想罵人的。

周汝昌極力聲稱湘雲才是主角,寶釵黛玉都只是陪襯,尤其湘雲寶釵都和寶玉有「金玉良緣」,獨有黛玉只是虛花。若真是這樣,我還真不曉得為什麼曹雪芹要極力維持釵黛間的均衡,而兼美又不是兼湘釵之美、而是兼釵黛之美到底該做何解釋。周汝昌還提出一則見解,即寶黛的木石前盟根本沒這回事,絳珠還淚的對象是神瑛,而不是石頭(賈寶玉),那麼誰是神瑛呢?說是甄寶玉。對於甄寶玉是不是神瑛,我尚無有力的反證,雖有「苦絳珠魂歸離恨天 病神瑛淚灑相思地」回目直指神瑛就是賈寶玉,但畢竟是後四十回的回目,我不願意拿它來做例證。如果寶玉真是石頭,那石頭或許也會分身術,怎麼又能是賈寶玉,又能是那塊通靈寶玉?

但要拿這件事來說林黛玉完完全全不能與湘雲寶釵相提並論,簡直是其心可誅。還說寶玉對寶釵是敬,對黛玉是憐,對湘雲才是愛,真是見鬼了。如果寶玉對黛玉沒有一絲一毫的愛悅,那兩人共讀《會真記》,說「我就是個多愁多病身,妳就是那傾國傾城貌」是在唬爛嗎?

更可怕的是,周汝昌認為凡「香」皆喻「湘」,凡「紅」皆屬「雲」(通霞),更是鬼話連篇。這樣說來還真是湘雲獨香餘皆臭了,哪有這麼霸道的粉絲,拉低偶像的格調。連和寶玉有關的所有「紅」的意象:絳芸軒、茜紗窗、絳洞花主、怡紅公子等,也通通派給湘雲,那何必花這麼多筆墨寫黛玉跟寶釵,都寫湘雲不就得了,無限上綱也不是這麼搞的。

讀完之後,餘怒難平,趕緊拿起兩本俞平伯的書做「平衡報導」。俞平伯的意見就比周汝昌持平許多,那「紅」當然是書中眾女兒,何以獨屬湘雲一人?那麼千紅一 窟何解?湘雲會分身術嗎?有了一個湘雲,還有千千萬萬個湘雲?強詞奪理,莫此為甚。我一直以來抱持的觀念比較接近俞平伯的觀點,「金玉良緣」可能應在寶釵或湘雲身上,而「木石前盟」也自然是有的,否則曹雪芹為什麼要安排這兩人放這一大堆煙幕彈?寫推理小說嗎?

周汝昌極恨黛玉嘴毒心壞,還說出「反正我不喜歡她」,看了真的要吐血。俞平伯的評價就中肯得多,他認為黛玉雖然嘴上不饒人,可個性還是忠厚的。黛玉要是真的嘴毒心壞,那還不淪落到趙姨娘那個境地?還有人肯說她「除了她,別人原不配做芙蓉花」?要不是個性老實,會被薛姨媽三言兩語哄得服服貼貼?會乖乖聽寶釵教訓,而不頂一句:「妳還不是讀了西廂記?」

雖然《紅樓奪目紅》是周汝昌著作中評價較低的一本,但已經打壞我的胃口。我想那《紅樓小講》和《紅樓真夢》還是等俞平伯《紅樓夢研究》也到書的時候再一起讀吧。可嘆的是,我居然還訂了一本周汝昌的《紅樓脂粉英雄譜》,這都是王國維和宋淇的書缺貨惹的禍啊!

紅樓不思議

這回讀紅樓夢,有了張愛玲的「加持」,被魘得更加厲害些。然而續書障礙仍是闖不過,到了八十回後風雲變色,不要說張愛玲了,像我這般生嫩眼拙的新手都受不了。有些地方是張愛玲提出過,而我深以為然的,像是形容飄緲的世外仙姝寂寞林在後四十回突然穿起水紅繡花襖、戴上赤金扁簪時,我也覺得相當刺目,更不要說病弱的林妹妹居然在喝火肉白菜湯了。

除了深恨紅樓夢未完,亦深恨沒有令人滿意的續書。高鶚續書固然令人髮指(張愛玲稱死有餘辜),像是為晴雯之死愁腸百結的寶玉居然說晴雯「到底是個丫頭,也沒有什麼大好處」,黛玉竟然會對寶玉說讀書求取功名「原也清貴些」,死前還對紫鵑說自己「身子是乾淨的」,我的天啊,說高鶚「往往為了情節而損傷人物」實在太客氣了,根本是謀殺人物啊!

為此原想找張之的《紅樓夢新補》來看,但查到回目之後覺得還是不對勁。雖然安排寶釵早死、寶玉湘雲結合並窮困潦倒,頗合部份紅學家之意,但我看到「勇雪雁」就受不了了。高鶚續書中的「幫兇」雪雁搖身一變成了工於詩詞的文藝美少女,實在令人難以接受。再說已經有了「勇晴雯」,還來一個「勇雪雁」,難道大觀園的風水有什麼特異之處嗎?

其他續書更加不堪。還有釵黛淪落教坊的,這真是太超過了。難道高鶚安排妙玉「無瑕白玉遭泥陷」還不夠,深怕「王孫公子嘆無緣」嗎?這種續書我真的不忍看了,一是憐憫這些人物,二是不想年紀輕輕就中風啊。

「紅學」向來熱,其中最讓我覺得有趣的,是土默熱的觀點。他大力主張紅樓夢的原作者是寫長生殿的洪升,而非曹雪芹,主因是曹雪芹沒有那樣的「條件」寫就紅樓夢此一不朽巨著。土默熱爬梳洪升生平,指金陵十二釵的原型為蕉園詩社前後期的十二位成員「西泠十二釵」,並主張妙玉的原型就是蕉園詩社的健將徐燦,看得我一愣一愣的。若真如土默熱所言,確實洪升的生平與紅樓夢有許多可接榫之處,但是這樣足以推翻曹雪芹原作論嗎?我想,還是等我買到書再來斷言吧。土默熱的書到處都缺貨,真是逼得我差點要去公館左近來個紅樓苦旅之簡體書店行腳啊。

(但說真的,我對妙玉的詩才評價不像土默熱主張的那樣高,加上對徐燦的作品不熟,這個觀點可說代入不能。我私心認為瀟湘妃子林妹妹的詩才還是大觀園眾姝之冠,蘅蕪君寶姊姊和枕霞舊友雲妹妹緊追其後。)

日前在二手書店偶拾王昆侖的紅樓夢人物論(廉價文字女工我買不到二手的郭玉雯版紅樓夢人物論啊),很容易讀,新鮮的觀點不多,但提醒了我一件很重要的事。張愛玲在「五詳紅樓夢」中提到,自有紅樓夢以來,就是湘雲最孚眾望,我讀了如墮五里霧中,因為史湘雲從來不是我最喜歡的角色。多數人持的觀點是,黛玉太神經質、難相處(小性兒、行動愛惱人),寶釵太冷、太無情、太功利主義,只有湘雲爽朗率直。但是,別忘了史湘雲是個大舌頭啊啊啊啊,一個美麗的才女大舌頭還能怎麼美啊啊啊啊!

魯太愚指湘雲「遇事不假思索,毫無定見」,而且「沒有內容,沒有力量」。大體上我是同意的。在海棠詩社眾成員做詠海棠詩、詠菊詩時,我就覺得湘雲的詩怎麼跟黛玉的那麼像,遮掉署名我真的會猜是黛玉做的(大概也是因為這樣才覺得湘雲的詩好吧,我真的是非常偏愛黛玉)。雖然湘雲是唯一敢跟黛玉嗆聲的人,但她們畢竟是惺惺相惜的詩友,也因此才有絕妙的凹晶館聯句吧。魯氏稱湘雲的詩「極其哀艷的詩句都是黛玉的哀訴,而非湘雲自己的聲音。」深以為然。

然而在不做詩的場合,湘雲又時常寶釵上身,氣得寶玉請她到別的姐妹房裡坐(寶釵更慘,講一講寶玉就直接走人了),會這般「祿蠹」的人,怎麼吟得出「寒潭渡鶴影」,引出黛玉的「冷月葬花魂」呢?我一直不太喜歡湘雲(從極度擁林抑薛到開始欣賞寶釵,期間從沒想過移愛湘雲),或許是為了她不是那麼徹底的人物。

黛玉焚稿斷癡情、魂歸離恨天的情節是續書中少數我還蠻願意看的部份,關於黛玉的結局也有人持不同的意見。我看過最有想像力的說法是,黛玉其實是嫁給北靜王做妾。這位仁兄提出的證據很妙,其一是寶玉的餽贈。寶玉把蔣玉菡的茜香羅轉贈襲人,後來襲人嫁給蔣玉菡;「同理可證」,寶玉把北靜王的鶺鴒香念珠轉贈黛玉,所以黛玉非嫁北靜王不可。問題是,黛玉明明對寶玉說什麼臭男人的東西,她才不要,難道林妹妹會是「口嫌體正直」的人嗎?

其二是放風箏一事。寶琴放了蝙蝠,這位人才出眾的妹妹自然比其他姐妹們都有福。探春放了鳳凰,爾後果然成了王妃,放著放著又來了一隻鳳凰風箏,這位仁兄就派給了黛玉,誰叫寶琴有蝙蝠,探春有鳳凰,寶釵有大雁,寶玉有美人,獨有黛玉放了什麼沒說清楚呢?

人人心中是不是都有一座斷背山,我不確定,但愛紅樓的人心中卻都有一場紅樓夢。我現在最恨的是張愛玲花了十年時間五詳紅樓夢,卻只肯寫幾回「摩登紅樓夢」,不曾續書。憑張愛玲的才情和對紅樓夢的了解,續書應是可以期待的啊!

須恨紅樓夢未完

多數書籍都封在紙箱裡,伸手可及處就是幾本古典小說和數本張愛玲。讀了張愛玲,不免又回去翻紅樓夢,如此迴環往復。張愛玲深恨紅樓夢未完,與鰣魚多刺、海棠無香並列三大恨事。在我來說,鰣魚是沒吃過的,海棠也不是我的心頭好,三大恨事應該改成一恨錢不夠花、二恨時間太少,三恨紅樓未完吧。

從小時候看兒童注音版開始,紅樓夢也讀過好些次了,但每回總是一樣,讀到七八十回便興致索然,只想速速翻看黛玉的結局如何;待看了黛玉焚稿斷癡情、魂歸離恨天之後,又心情不佳、不想再看了。原以為都是我耐性不夠、悟性太低,直到讀了張愛玲《紅樓夢魘》,看她說「看到八十回後,一個個人物都語言無味,面目可憎起來」,不禁會心一笑。

我讀紅樓夢,也像張愛玲所說,是由「偏愛書中某一個少女」起始。我向來喜歡的是世外仙姝寂寞林,她的詩人氣質是很容易令我認同的。因此從前總不喜歡薛寶釵,總覺得這人怎麼都沒有自己的好惡,太詭異。當然年紀漸長,明白林黛玉是非死不可的,怨不得薛寶釵;而薛寶釵自有她的好處,林黛玉確實不如她,是我從前太偏激,於是再讀便對薛寶釵懷著較多同情與理解了。

這回再讀紅樓夢,對丫頭嬤嬤們的罵架以及一些瑣細處產生了興趣,不知道是不是能算長大了。譬如晴雯,從來對她的印象只是撕扇、補裘、害病、見逐,由於「晴為黛影,襲為釵副」的說法,一直對她觀感不惡,但這回讀來就覺得這位小姐其實不是那麼可愛。平兒的說法很中肯:「晴雯那蹄子是塊爆炭」,看得我都快笑出來了,果然平日風流嬝娜的晴雯,一聽墜兒偷了蝦鬚鐲的事,立時氣得「蛾眉倒蹙、鳳眼圓睜」,寫得實在生動。

晴雯是寶玉跟前的紅人,一心想把五兒安插在寶玉房裡的柳嫂子自然是巴結不迭。晴雯要吃蘆蒿,柳嫂子忙問雞炒肉炒,熱心得很,上等丫嬛的架子倒是跟小姐有得比。真正的小姐探春和寶釵想吃油鹽炒枸杞芽,還貼了錢。至於想吃碗燉蛋的司棋,沒辦法,跟的是二木頭迎春,吃不得只有大鬧一場了。

此外像是秦可卿房裡的擺設,從前怎麼看只看到武則天當日鏡室中設的寶鏡,飛燕立著舞過的金盤,安祿山擲過傷了太真乳的木瓜,知道香豔之至;這回注意賈寶玉先在正房抬頭看了一幅「燃藜圖」,心中不悅速速離開,才進了秦可卿臥房,反應令我失笑。

曹雪芹確實是厲害。光說賈寶玉無心功名、不愛讀書,釵襲勸也勸了,賈政打也打了,總有幾分叛逆期作祟的嫌疑;但看到寶玉一見「燃藜圖」就倒彈的樣子,我倒真的相信寶玉憎厭讀書了,devil is in the detail,信焉。也因此,更覺得續書裡稱黛玉勸寶玉求取功名更混帳了。薛寶釵勸了老半天,賈寶玉可以連面子都不給,袖子一揮就走人,唯一知心的林妹妹也說起這種混帳話,怎麼是好?

我說紅樓夢像個黑洞,每回讀了,就栽進去。到了續書的份上,又逃了出來。這回我能不能讀完百廿回呢?我也不知道。

迻譯之疑義

身為一個無法像陳寅恪那樣通十數種語言,又酷嗜閱讀的貧弱讀者(兼編輯),翻譯的良窳問題大抵就像物價上漲那樣切身。米蘭.昆德拉的小說要不要讀?當然要。波特萊爾的詩要不要讀?當然要。清少納言的散文要不要讀?當然要。但是沒有能力讀原文,該怎麼辦?只有靠翻譯。

讀譯本早就是司空見慣的事,國小讀的亞森羅蘋系列就是譯本,更不要說日後讀的志文、桂冠、皇冠和時報諸出版社的眾多譯作。這麼多年來,佳譯也讀過,劣譯也讀過,甚至自己也兼差做過一點翻譯工作;既然如此,當然更是牢騷滿腹,談到翻譯便要口水多過茶了。

劣譯不消說,自有許多讀者群起攻之,其力道之猛,讓我幾乎打消專事翻譯的念頭。研究如何把翻譯這件事做好的著作更是所在多有,對翻譯有興趣的人幾乎沒有不讀思果《翻譯研究》和《翻譯新究》的。(資深出版人老貓還說:什麼?沒讀過這兩本書,你還敢說想做翻譯?令人絕倒)思果這兩本書可謂體大思精(每字每句在閱讀時都要反覆斟酌,兩三百頁讀來感覺像兩三千頁,故曰體大),搭配余光中《從徐霞客到梵谷》中的〈中文的常態與變態〉及〈白而不化的白話文〉兩章讀,更有振聾發瞶之效。我讀了以後,深感自身學養不足,從此再也不敢嚷嚷要做翻譯了。

雖然翻譯是苦心孤詣的代名詞,更是吃力不討好、投資報酬率低的行業,卻讓人不得不大唱How Do I Live Without You;然而劣譯又是如此令人如芒在背,不得不掩卷浩歎,甚至只能痛心疾首地與名著錯身。我得很坦白地說,儘管我知道Umberto Eco的小說成就之高絕不遜於其學術成就(其實我第一次在圖書館看到Eco的論著還嚇一跳,以為我又無意識地逛到文學創作區了),《玫瑰的名字》更是如雷貫耳,足以把風靡全球的《達文西密碼》打回幼幼班原形,但是中譯本我真的嗑不下去啊。

除此之外,一向喜歡讀推理小說的我,自然不想錯過喬治.西默農,偏偏我的法文程度唱唱兒歌還可以,要讀小說是萬萬不行,只好求助於中譯本。然而沒翻幾頁我就敗下陣來,這翻譯實在太黯然、太銷魂了,怎樣都沒辦法勉強自己讀完。

小說還算是災情較輕微的,詩歌就相當令人震撼。詩之精微、費解,古今中外皆然。但任何一位愛詩人都不可能以讀中文詩為滿足,必然會想一探浸淫於其他文化的詩人作品。然而,讀翻譯詩總是令人敗興而歸,「詩因翻譯而失落」,信焉。我讀英文詩猶如瞎子摸象,更不要說以其他語言寫成的詩作了,怎不令人遺憾呢?

撇開劣譯及不可能的翻譯(至少我認為譯詩是mission impossible)不談,佳譯也是有的。有公認的翻譯名家如梁實秋、傅雷、余光中、胡品清,愛書人也有自己私淑的優秀譯者。知名翻譯大家的成就已經有許多人談過,也不缺我的粗蠢見解;多年以來一直令我縈懷的佳譯,是馬真的《大地》。

初讀《大地》,是在國小高年級。出手闊綽的嬸嬸很捨得給我買禮物,買的全是昂貴的套書(包括小朋友必讀的《漢聲小百科》和《中國童話》系列),怎麼會買這本書給我,我也忘了,只知道很好看。當時還不太流行學英文,只有家境優渥的同學能到貴得要命的何某仁英文上課(因此我的英文是進國中才學的),自然全無翻譯概念,看到作者賽珍珠也不疑有他,還以為跟賽金花一樣都姓賽(我後來知道賽金花其實不姓賽了,笑),渾不知Pearl S. Buck究竟何許人也。

馬真譯的《大地》真是好看,全無隔閡之感。即便我後來讀了張愛玲的《秧歌》、莫言的《紅高粱》,甚或余華、葉兆言,仍不覺得馬真的譯本「像」譯本,極其流暢、道地,令人念念不忘,甚至我也懶得再去探究The Good Earth風貌是否真是如此了。

義大利諺語說:「翻譯即背叛。」,對翻譯有興趣的人大抵也都知道,翻譯無非再創造,思果更坦言不能寫作的人無法做翻譯。我不知道好的翻譯是不是更徹底的背叛,只知道當前的翻譯品質確實良莠不齊,受限於成本考量,更是有劣幣驅逐良幣的現象。出版業的共業我無由置喙,但身為一名讀者(比起當編輯,我更喜歡當讀者),還是由衷希望能讀到令人魂牽夢縈、餘韻無窮的佳譯,至於財務報表,這怎麼會是讀者應該承擔的責任呢?

文盲

一早朋友就給了我一個連結,說我這個七年級裡的老人一定要去看看。一點發現是天外飛來巴斯光年部落格的妙文,讀了果然樂不可支。(巴斯的文章一向令人樂不可支)

說我是七年級裡的老人絕對是本日最中肯,早在數年前就有五年級的朋友雙眼閃閃發亮地對我說:「其實妳也是五年級的對吧?」我當然不大清楚五年級的人平常都在做些什麼,但更不清楚七年級的人到底都在說什麼、想什麼。說到捍衛中文的決心,我可是直追二年級,還被說過:「妳跟余光中一樣熱血耶!」

巴斯文中的例子讓我頗有感觸,有感觸到暫時無暇為七年級抗辯(笑)。看到「反哺」被解為「吐奶」,我還真的嚇到要「反哺」了,立刻傳訊給朋友:「那『周公吐哺,天下歸心』是不是會被解釋成某日周公吐奶,天下人都回去關心?」朋友聞言回了一串「哈哈哈」,評語是「精準」。

我不像余光中和張大春,學養佳又古道熱腸,常懷教化讀者的壯志。純粹只是人機車嘴巴賤,看到不可思議的錯別字和成語誤用時,不酸覺得對不起自己。由於幹的是文字營生,對於國文程度超差的同業更是批評起來不留情面:這種東西竟然有臉賣給消費者?身為媒體沒有一點自覺乎?

有朋友覺得我在看電視新聞的時候「有奇趣」,因為新聞主播出錯的頻率高得離譜,更不要說一般的電視節目。甜美的侯(前)主播說:「某某東西品質很粗『造』……」我馬上就想接:「造什麼鬼啊?上帝造物還是蔡倫造紙啊?是粗『糙』!」每每令我目眥欲裂,痛陳這些媒體人喪盡天良,教壞囝仔大小。 Yahoo!奇摩新聞更是罄竹難書、令人髮指:台大教授某某某表示,他對第一名模林志玲懷有「孺慕之情」……真是嚇得我屁滾尿流失了魂,就算「有奶便是娘」,也不用對C cup的志玲姊姊出手,若是對F cup的天心懷有「孺慕之情」,還稍微合理一點。

有許多人問,七年級(我想應該加個以降)到底出了什麼問題,連話都說不清楚?老實說,我也想問,為什麼念的是一樣的課本,就是有這麼多人老害我枉擔了這個虛名兒?不要說國學造詣(這個我也沒有,汗顏)、國文程度,要追究起這個現象,標準應下修為「識字程度」。這些火星人對我而言,是睜眼瞎子,會讀會寫,卻不知所云的「文盲」。

曾看過一個電視節目,主持人約是胡瓜陽帆之類,到西門町出外景,專門找少男少女來「挑戰生難字」。題目其實真的不難,鑰匙的「鑰」,呼籲的「籲」,噴嚏的「嚏」,筆劃是多了一點,但「生難字」?這不是國中生都應該要會寫(或者國小就應該都學過了?)嗎?怎麼出列的高中生、大學生個個面露羞赧(但無愧怍),搖頭棄筆寫不出來?

難怪我讀張大春《認得幾個字》湧現知音之感:沒錯!就是這樣!每每在讀字典(字典若只用來查就可惜了,其實是很有趣的讀物,不過三隻小豬版的成語典就免了)時,都覺得那些被歸為「冷僻、罕用」的字心情灰撲撲,早已沒有幾個人認識它們、使用它們,只在某些「對普羅大眾而言太過專業」的書籍中還魂,杵在字典裡就像被迫參加雞尾酒會的吳魯芹,一臉無奈。

巴斯文中那位可憐的小南,書「反哺」二字卻被譏為「賣弄文采」,這種事情我也遇過。當時我既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又不禁生疑:什麼時候我手寫我口變成賣弄文采了?難道以後我得在稿子裡加上「各位大大安安」才叫做「貼近讀者」嗎?真他媽夠了。

早些年沉溺於現代詩時,在朋友間我算是很喜歡「拓展用字領域」的,常被中文系的朋友笑說:「幹嘛,這些字連我們中文系的都不會,妳這外文系的是要來砸招牌搶飯碗嗎?」或者收到委婉的建議:「使用冷僻的生難字會和讀者產生隔閡……」,當然也有不客氣的意見:「一定要賣弄妳懂的字比較多嗎?」

Well,reader- oriented theories,我恨你們(笑)。其實我只是覺得,有很多美好的、精準的字因為使用者的怠惰(或時代的怠惰--如果你要說這是語言的「進化」,whatever,我不會同意的)而流失了,像日益疏鬆的骨質那樣補不回來。如果沒有人保持警戒,如果沒有人表示關心,很快地中文就只剩一個動詞了。是哪個動詞?別問我,問張雅琴吧,「劉揆進行一個答辯的動作」、「前第一夫人吳淑珍進行一個所謂投票的手續」,進行什麼鬼,聽馬賽進行曲還比較有意義。

怎麼有人能對中文墮落至此無動於衷?怎麼有人能不焦慮自己的文字能力比骨質還要疏鬆脆弱?如何才能甘為能讀能寫的文盲?我不懂。

第一道曙光

開始工作以後,能一起談詩論藝的朋友就急遽減少,尤其大家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好不容易逮到機會就大聊特聊,記者那樣窮追不捨、或者相親那樣沒話找話地聊,想來倒是有些黃蓉替郭靖密室運功以求續命的味道。

有次和朋友聊到受到文學「感召」(蠱惑?引逗?不實廣告?whatever)的機緣,細細回想才發覺自己的閱讀進程還頗見跳躍式,一時也不知道究竟該歸咎(笑)於何了。

我很小就近視,大概是國小中低年級的事。唯一可拿出來說嘴的,就是眼睛不是看電視看壞的,而是看書看壞的。也不知道為什麼對書那麼好奇,小時候只要看到書,甚至手冊、印著字的紙張,就一定要坐下來看,也不管場合或燈光。在自家如此,忘了帶鑰匙蒙鄰居暫時收容如此,到同學家玩如此,上(毫無作用的)功文數學補習班亦復如此。

我記得我是在國小同學家裡讀完九歌出版的《賽金花》(朋友:妳國小時就讀《賽金花》也太酷了吧?老實說,我覺得國小同學的家長才酷啊!)還有莎士比亞戲劇集中譯本(哪個版本已不可考,只知道改寫成散文體);在補習班的小書櫃旁讀完了《紅樓夢》節本和《封神演義》節本,從班級書櫃(那個年代,國小老師很喜歡把教室裡的置物櫃挪作書櫃使用,再強逼每個同學從家裡帶書或者拿班費買書以充實櫃藏)領略了《簡愛》和《王爾德童話》的風貌。

(小時候當然不知道《簡愛》是Jane Eyre囉,只是覺得怎麼會有女生名字叫做「簡愛」,外國女生再怎麼樣也是叫莎莉、安娜或貝蒂之類的吧?到了大學,課堂上讀了Jane Eyre,老師還說他常看到「簡愛」汽車旅館,令人無言,那真的不是Simple Love,好嗎?)

國小高年級時,附近搬來了一位大姊姊,我常往她家跑。不記得她是否曾經教我數學(第一,從小到大唯一需要補救的科目就是數學,後來又追加了理化;第二,不管當初有沒有教,成效顯然不彰),只記得從大姊姊那裡借了不少書。現在還有印象的,是蕭麗紅的《千江有水千江月》、中國新文學大系(大約是這個名字)的《蕭紅》卷,以及《七十二年詩選》(蕭蕭編)。那位姊姊姓蕭,借了我一堆蕭姓作家的書,想想也真妙。以後鄰居小朋友從我這裡借到的,大概會是張愛玲全集、張大春作品集,還有張默編的詩選吧?(笑)

國中時讀的書比較「符合該年齡層需求」,譬如小野,譬如張曼娟,所謂的「世界名著」,以及一些歷史人物傳記。這時候除了國文成績比別人高、參加作文比賽的次數比別人多以外,尚看不出什麼文學夙慧,頂多是句子寫得比較漂亮,得到的作文評語不會是「敘事流暢、文字平實」。到了高中,完全拜社團之賜,認識了一位遠比我早慧的同學,在她的影響下,我開始讀大量的翻譯作品,從《十日談》《高老頭》《百年孤寂》到《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蜘蛛女之吻》《繁花聖母》《北回歸線》;也開始接觸張大春、施叔青、朱天文、朱天心,乃至邱妙津、董啟章、紀大偉、成英姝,第一次聽到高行健的名字,也是她告訴我的。

高中到大學這段期間「不務正業」,推薦甄試上榜後更是有恃無恐,同學在算數學題,我在讀《酒店》和《娜娜》,同學在背國學常識,我翻我的《安卓珍尼》和《膜》。從左拉到杜思妥也夫斯基,從波特萊爾到馬拉美,那時已一腳跨進外文系,決定一輩子要和文學相偎相依。

回想起來,第一道曙光(還是第一個癌細胞?)或許還是在國小時進入我的生命吧。我一直記得第一次讀到《封神演義》,雖然內容說穿了就是一堆神仙打架,但是法寶滿天飛,你來我往的精采得要命。(話說那時候讀的還不是大字注音版,而是極破舊的「大人書」,不是特別改寫給兒童看的,不曉得是哪個老師亂塞在書櫃裡)第一次讀到改寫過的《酉陽雜俎.葉限》,覺得遠比灰姑娘的故事瑰麗奇幻,日後要找原書時還被問「你又不是中文系的,怎麼會想看《酉陽雜俎》?」

然而最令人難以忘懷的,還是第一次讀到非馬的〈蛇〉:
出了伊甸園
再直的路
也走得曲折蜿蜒
艱難痛苦

以及張錯的〈叢菊〉:
楓林如何受創於夜露
流下的眼淚,是菊花,
還是杜甫

那時的驚訝,不下於發現新大陸,或許夏娃剛嚥下那一口蘋果,發現世界因之不同的感覺,就差不多是這樣。一個識字不多的國小學童,一頭撞進了現代詩的世界,並在多年後自己也提筆寫詩,演練當時得到的驚喜與感動,我想,這大概就是最巨大的幸福。即使經濟不景氣、社會風氣不尚文藝,走到哪都是永遠的少數,種種挫折冷遇,都無法撼動那雷轟電掣的,啟蒙的一刻所帶給我的一切。